记忆如蛇
陈建波
(一)
我的睡眠在白蒙蒙积满飞絮的空气里结束。
久已逝去的小城里,数重高楼、几排梧桐、以及断断续续时有青石、时为柏油铺就的街道上,楠一直以她惯有的姿态徐步独行,所有残缺的事物都只是她窈窕身影的陪衬而已。
我在湮没多年的记忆中,追寻着淡若血痕,缕缕丝丝游离于大风中的芬芳气息。天空明净,云团飘忽,我用自己曾经满怀的激情尾随死亡中的她,远远走过桥梁、走过巷角。我们共同喜爱的雨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满目里,尽是我们与建筑物的倒影在光线折射中重叠、迷乱。我的情绪在初春益发地低沉,我相信直觉,这是一次毫无结果的邂逅。尽管我在死亡边缘目睹了她缓慢离去的情景,但和无数次重复过的分别一样,这次依旧与我无关。我仅是一个带着莫名焦虑的局外人,任凭一切从身前掠过,所有的努力都在瞬息化为乌有,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酸楚。
恍惚视线里,女工们纤细的身体犹如羽毛般轻盈,四散浮溢在漫无边际的巨大厂房里。斜面天窗透进的阳光被重重灰尘所阻,直到入目,仅剩微微一片浅黄,再往远处去,却又是白雾渺茫。
溶穿着粉色宽大的短裤,从模糊中渐而清晰,她蹲在近处专注地观察我醒来的神色。这样的目光是我许久承受惯的,陈旧破碎,不复有昔日的怡悦。我从她身体固定不变的扭曲造型中烦躁不安地起身,跳跃着离开混乱堆的无数锈蚀齿轮。
“你睡觉了,”她说:“我一直都在看着你,你在梦中老是不停地去抓旁边的东西,但是始终没法将它们拿起来,那些太笨重了。”
“是吗”?我怀疑地问:“当时我是什么表情?”
“你绷紧了脸,忽然微笑忽然痛苦的模样,”她抿唇莞尔道,双肩的抖动与腰肢的旋转都在刹那间无可辩驳的显示出血缘的潜移默化,她仅有这点与楠相似。
现在,我在楠的妹妹面前满腹猜疑:自己现实中的躯体与梦境中是否协调。我知道,在任何一个举动里,我都难以微笑。农与楠他们都亲口说过,两年里我的笑容被洗刷殆尽。也许,这是座钢筋水泥浇铸的城市,全不似我故乡的小城青石砌就。在那里,楠能随意穿件垂胸吊带的黑色睡裙漫步于街头,不为他人视为有伤风化所侧目,在这里则不能。我不敢想象她身陷于此的形象,仍将思绪放归我遥远的小城。在这市区一家纺织厂庞大的厂房内,我只想与溶双目相对,对纷涌而至的棉花单状维做无可奈何的手势。溶和我并肩走出车间,外部清澈的空气使我极不适应地放声咳嗽起来,胸肺间感受到锐利如刀刃刺割般的疼痛。
“你应该戴上口罩睡觉的,里面的吸尘装置太差,”她说。
我从咽喉内上涌的气流里,嗅见了令自己欣喜若狂的血腥气息,它很干涩地盘旋在鼻腔中,以中速向外散去,我愈发大声咳嗽。为胸口的不适感伤不已。我推开身旁有搀扶的溶,使劲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地上,水分迅速渗入泥土,将星星点点的殷红留在地面。溶在我身后再次蹲下了,她仔细的观察,尔后急步追上,一把揪住我,用力撼了撼说:“你吐血了,该上医院去看看!”
我置若罔闻地走向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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