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小说《伟哥》(一)
(2011-12-20 14: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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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伟哥》
陈建波
第一章
滨湖大道有些荒僻,左侧临湖,右侧是幽深的树林,每到春夏季节,便不断有野猫前赴后继地穿越路心,碾死在汽车轮下。只有极少数能够幸免于难,全身而过。路对面,是茫茫无际的湖水和汉白玉雕琢的栏杆。猫儿要去那里干什么?毫无所获后,它们必须重复这短促的危险之旅,再次接受生死的考验,命运的淘汰。
有人说,这是因为林中猫群繁衍兴旺,生存空间受到制约,出自天性的一种自发式的筛选。那些往返于这条死亡之路的都是公猫,母猫们没有参加这危险的游戏,懒洋洋地趴伏在树荫里,等候着那些冒险侥幸逃脱的异性们前来献媚。它们站在命运仲裁者的角度旁观,是物竞天择后成果的享用者。深夜里,林间草丛里此起彼伏的猫儿欢乐叫声,宛若婴儿的啼鸣,是城南地区居民们听觉的丰盛大餐,欲罢不能。
黎伟去城郊宾馆参加的会议散场后,必须从这条名闻遐迩的路径返程。他对于它的路况早已熟知。尽管时近黄昏,天色阴沉下着细雨,路上杳无人迹,刮雨器来回地转动,成为视觉里唯一活动的物件,但他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传说里过路的公猫们大概因为躲避这讨厌的雨水,也都偃旗息鼓,暂停了这种致命的把戏。不过,车子转过一条流畅的S形弯角后,还是瞧见了一只黄色的大猫。它趴在路中央,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雕塑。黎伟放缓了速度,从它的身边驶过,留神瞅了一眼。这是只死猫,是雨天里同类的异数,大概是不久前被撞死的,却抱持着这个栩栩如生的姿态,真是奇怪。
他叹口气,车子接近了前面的十字路口,过去就是繁华街区了。这时,路边灯座后面突然闪出个人影来,张开手臂径直扑向他的车头。速度不快不慢,似乎具有某种深思熟虑后的从容和优雅。
黎伟幸亏一路留神,车速又不快,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双手急打方向盘,车子如同落叶般漂移转向,横曳在路上。那个猝然扑来的人俯伏在车头引擎盖上,身体的方位和车身一致。黎伟放下心来,自己没有撞着人,他仅仅是扑在了车上。怎么回事,是碰瓷敲诈吗?
他小心翼翼地朝周围张望,空荡荡再无第三者现身。那个扑车的是个女人,已经从车上滑坐在地,垂着脑袋,长发披垂遮掩去了面容。黎伟心怀郁怒地走过去,也不开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看看会使出什么花样来。这女人惊魂未定,怔怔地坐在雨地里,半分钟后清醒过来,顿时间掩面抽泣。
黎伟背靠汽车站着,细密的雨水悄然浸湿了他的外衣,但他浑然不觉,等待着眼前这个变故的收场。
女人哭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抹开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白净的脸庞,低声说:“走吧,你走吧。”
黎伟愕然看着这张脸,不假思索脱口问道:“欧阳梵?”
女人吃了一惊,掉头向人行道走去。
黎伟跟在她身后,大声地重复说:“没错,是你,欧阳梵!我是黎伟。”
女人停下脚步,在雨中清理了一下仪容,掉转身来,苦笑了一下说:“奇怪,我怎么会撞上你的车、”
黎伟将车依着路边停好,从车里取了把伞替她遮雨,问:“你怎么在这里?古古怪怪地干什么呢?”
欧阳梵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说:“别问了,我脑子里乱得很,理不清头绪。特别是这个时候,又碰上你,更乱!”
这对男女站在这雨水迷濛的的傍晚,词不达意地问答,有些尴尬,又有几分疑惑。城市璀璨的灯光成为他们这种暧昧相逢中闪亮的背景。从十字路口那边,悄然驶来了一辆黑色汽车,车窗摇下,里面的人犹疑地观察他们,由远及近停在黎伟的车前,探头问:“怎么回事?”
黎伟一愣,马上省悟,此人是在向欧阳梵问话。
欧阳梵甩了甩手臂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说:“我撞了人家的车,要赔钱。”
车里的人立刻像打了鸡血似地来了精神,忽地推开车门出来,上下打量几眼黎伟,掏出张名片来,示意欧阳梵不要开口,自我介绍说:“我是马长乐律师,有什么事请跟我谈。”
黎伟茫然地去看欧阳梵。
欧阳梵强笑一声,伸手接过名片来,在手心里捏皱了,说:“这是我的同学,中学同学,黎伟。”
马长乐职业性的警惕霎时松弛下来,礼节性地伸出手去,自我介绍是欧阳梵的丈夫。黎伟对这位马律师的名声早有耳闻,他这几年来官司做得风生水起,很有些名气,算是律师行业的个中翘楚了。只是没有料到他会是欧阳梵的丈夫。马长乐察言观色,语速快捷地解释说妻子先前发了点小脾气,冒雨出了门,自己放心不下开着车满街找,附近都寻遍了再无踪迹,索性到这边来,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欧阳梵神态倦困地倚靠在路灯边,朝黎伟伞下凑了凑,解释说自己刚才可能是饥寒交迫血糖低,头一晕就跌倒了,差点儿连累了老同学,真是抱歉。
这时候,黎伟实在不便再说什么,含笑冷眼看这对夫妻俩絮絮言讲,直到他们都无话可说时,指指头顶上方淅淅沥沥的雨水,提醒眼下身处的环境。马长乐幡然醒悟,歉然一笑,拉起妻子的手去车里。欧阳梵不太情愿地走到车门边,回过头来向黎伟眨了一下眼睛,挥手笑道:“咱们遇得真是太巧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黎伟坐进车里,目送这辆黑色本田车在雨幕中远去消逝,这才发动了车子继续行程。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路灯下打伞的行人寥寥无几,寂清凄冷的景象面前,他有些怀疑自己方才的这段遭遇是不是梦中境像。尤其是欧阳梵临别时那带着笑意狡黠的一眨眼,令他茫然若失,几乎忘却了一切。这个女人背着丈夫做出的隐秘小动作,含意无穷,足以让他回味良久。
首先,欧阳梵和黎伟不仅仅是普通的中学同学,而且是彼此的初恋。提到那段情窦初开时节的事,这湖滨大道倒是见证过他们怀着忐忑心情相互奉献出初吻的情形。想不到若干年后,这地方居然再次见证了重逢时他们的荒唐和尴尬。
黎伟脑海里依旧盘旋着欧阳梵那含笑眨眼的模样儿,思绪从缅怀青春的状态跳跃回现实。这对夫妻临走前各自的表述自相矛盾。欧阳梵说她是因为疲劳饥饿而倒下的。可是,黎伟明明看到的是她朝着车子奋力一扑。要不是自己反应迅速,她今晚不会全身而退的。她这是明显主动撞车寻死的举动,态度决然,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的缓让余地。
她为什么要自杀?
在他的印象里,欧阳梵当年容颜端庄,性情温顺,毫不偏激,自杀这个词可以从跟她有关的字典里删除掉的。可是,方才在他的眼前,她现实里的行为反驳了他的印象。也许,一位年届中年的妇人和一个妙龄少女之间的心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的记忆里只应该保存那笑靥如花的少女形象,不应该被这雨中寻死的中年妇女取而代之。倘若人的记忆有选择,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今晚遭遇的一切丢弃不顾。
他只是去郊外宾馆开了个会,冒着绵绵细雨回到家里,途中一切正常,毫无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