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小说《密室》(20)
(2009-06-14 21: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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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从逻辑意义上来说,范黎在失去吕娜的同时获得了亚菲,吕娜失去了范黎之后得到了八哥,八哥得到了吕娜,各人之间取舍参半。但唯一只有失去没有收获的便是晚报编辑黎帆了。他认识了女友同事的同时,失去了女友,可对此依然惘然不觉。他最近这段貌似平静的生活,实际上导致了他的神思紊乱。
前一阵子,突兀的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樊先生的莫名死亡仅仅只像是一小粒投入湖塘中的石子,其效用就是激荡出几圈涟漪罢了。至于那粒沉没到水底的小石子,再也无人理会念起。
吴陵城里,除了破案接近疲劳的少数警察之外,对樊先生尚有记忆之心的,就只剩下黎帆了。黎帆在他去世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常常在梦里见到樊先生。梦境中的樊先生,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穿着那身中式对襟的衣服,既像是有几分文化修养的老文人,又像是电视广告里表演太极拳的老师。
说句实话,第一次见到樊先生时,黎帆的感觉就是这样。时间从现在开始回溯,大约要倒流到三年前。那时候,黎帆在文化副刊刚刚做了半年编辑。他本不认识樊先生,使他们得以结缘的,是樊先生投稿并得到刊用的一篇谈及本埠旧闻掌故的小文。黎帆本就有这方面的喜好,一读之下颇感兴趣,遂写信约他来报社谈谈。三天之后,樊先生登门拜访。两个人谈得投机,索性在樊先生的引导下,宾主调换了一下位置,黎帆当天就在樊先生的带领下回访了深巷幽里中的樊家书坊。
他当时对于这样一处隐藏于旧民宅中的私家书肆颇感好奇,等进了楼内再浏览了部分藏书,结果就转换为惊诧了。看得出来,樊先生对于书籍的收藏极有眼光,某些珍贵的版本,不但大型图书馆里鲜见,专业藏书家手中也是稀罕。这么一位深居陌巷的人物,真是相见很晚了。
樊先生约莫大黎帆二十岁左右,口音也是这片区域的,所以黎帆从来没有疑心过他的籍贯。他曾在聊天时无意中问及他的家人。樊先生淡淡地说妻子前些年去世了,剩下一个女儿在广州上大学。现在,他孤身一人,倒也无牵无挂。黎帆在之后几年中,始终没见过樊先生远在南方的女儿,甚至在他离奇死亡后,还是没有见过。其实,岂止是他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樊小姐,公安机关连樊先生其人的生平还是一团浆糊,正期待着通过通报协查的方式来想法子呢。
总之,黎帆这些天处于一片迷茫当中,辨不清方向,说不准缘由。还亏得八哥正巧待职有空,时常陪他散散心。人家新交的女友吕娜这些天老是请假不去公司上班,混迹在八哥暂租的住处,不免和黎帆时常碰面。可有一点奇怪的是:自从那天在酒吧里见面时,偶尔谈及了亚菲之后,她便绝口不提这位同事了。
黎帆本打算约亚菲见面,一起来个四人行,寻欢作乐,消遣时光。可是亚菲老是借口工作繁忙,没时间出来。这下倒令黎帆生疑了。同样是东华公司的女员工,为什么悬殊如此之大呢?一个有空经常陪男朋友,一个连和男朋友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他本想在与吕娜接触时侧面打听一下,但看这女子不像省油的灯,万一关不住嘴巴,传到公司里去被亚菲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八哥像是个生性散漫的人,出了定时锻炼之外,就是玩乐,对于黎帆私生活没有太多的兴趣亚菲近期以来的失踪,在他眼里似乎也属寻常。毕竟,他和亚菲并不熟悉,一面之缘而已。倒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吕娜,背地里隐隐约约提过,好像亚菲的感情生活起了变化,另有强有力的追求者闯入了他的生活,黎帆,可能是岌岌可危了。
但八哥把他的话只当作耳旁风,这边进来那边出去,转眼就忘了个一干二尽,并未就此向黎帆吹风。因此,黎帆真正地陷入了孤寂之中。这种孤独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深藏于内心最深处,不触动绝不轻易出现。而一旦出现,将会完完全全地主宰了他的情绪。这个时候,孤单的黎帆即使站在人流嘈杂的大街上,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热情。扑面而来的浓烈阳光,被失衡的视觉化为一抹淡白,只能衬托出内心的失落和无奈。
唯一支持他精神的,只有对那封失踪的陈旧信笺的浓厚兴趣。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并把八哥以局外人身份提出的建议容纳进来,准备着手就那封信的背景进行调查。恰巧的是,他前些日子寄给本埠文史专家的信有了回覆。对方将于今天下午来报社,与他详谈。黎帆今天吃完午饭后,就早早地来到了报社办公室,准备了一些本埠地方历史书籍,翻阅了一遍临时恶补了民国年间的掌故。可惜,因为种种原因,目前本埠这方面的档案虽然俱全,但却未能完全公诸于世,众所周知的只是些皮毛罢了。
下午两点整,客人准时登门。黎帆一边客气地请他坐下,一边沏茶敬烟。来客姓章,在地方史志办工作,首先自我介绍之后,又将持相反意见的作者身份向他披露,也是史志办的同事,观点上的矛盾,在于各自的取向目标不同而已,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上的对立。
黎帆表示理解,心中猜测着来客的年龄。孰料他点起根烟来,带着点自豪的意味除下头上的一顶长舌棒球帽,说:“我今年六十五了。”
黎帆吓了一跳,眼前这位章先生面色红润、面颊饱满,皱纹浅薄,哪里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明明只有五十左右吗。但是,他谢顶后花白稀疏的头发证实了他所言不虚。一个男人显得少壮是可能的,不过这表象中至少会有一两处会露出破绽来,从而一举击破了青春不老的神话。男人如此,女人更不例外。
这位章先生没有纠缠得意于自己外貌年轻,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叠油印材料,递给黎帆。黎帆望着他指甲间积蓄着墨垢的干瘦双手,心中感慨一声,接过这叠纸张来,揭起几页翻了翻,上面摘录的是从清同治年间和民国十三年两次编纂的地方志中选出有关李氏家族的材料。
这些内容,有的他知道,有的却是第一次见到。譬如,李氏家族在吴陵开宗散枝的祖先李默庵,居然时任吴陵知县,为避中原战乱将家眷从河南迁徙来的。而且,这位默庵先生居然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东林党中的人物。他曾因上疏弹劾魏宗贤私吞国库税银,而被罢职,遭锦衣卫提捕入京下了大狱,险些丧了性命。后来崇祯登基,诛杀魏宗贤后,才得以沉冤昭雪,复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清兵入关后,归隐在家的默庵率乡人守城,毙杀八旗精锐众多。城破之日,满城涂炭,李氏全家除一子逃脱外,尽数蒙难。二十年后,李子改姓为黎,参加清廷科考,得中进士,后累迁之巡抚,终于重振门庭。洪杨之乱后,已数代为吴陵巨户的黎氏一族,恢复祖姓为李,一时成为佳话。
黎帆笑了一声,说:“原来李氏家族还有这么一段曲折历史,真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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