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幕降临的街头，那些茫然不知灾难将至的人们依旧寻欢作乐，奔走在租界充满异国情调的街道上，似乎真的将这里当作异国的土地，安然度之了。顾亦农心情复杂地在街边人行道上走着。脑海中惦记着那本古籍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忽然掠过一句别人的诗句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场后庭花。

带着这股子落寞、孤愤的情绪，顾亦农穿过顾家弄灯火迷离的弄堂，回到住所。

宅内楼底，房东夫妇面对而坐，没有去卧房就寝，似乎是正专门等他回来。顾亦农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隐约有数，不由笑了起来，掏出根烟来点上，悠悠吸了一口，说：“等我回来下逐客令的吧？我想好了，这两天就搬走，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他先下手为强，先行提出退租的举动，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免得后来陷于尴尬的境地。

不料，这对夫妇脸上露出愕然之色，笑嘻嘻道：“哪里，哪里，顾先生高就仕途，自然是不把寒舍放在眼里了。我们等候在这里，决无他意，而是转交一份信函，送信的人想必你是极感兴趣的，她就是－林小姐”。

顾亦农心头一动，不由得啊地惊讶出声，伸手去接房东李先生的牛皮信封。信封下首，印着国民政府中央调查部的字样，上面恭恭敬敬以颜体楷书写着：顾亦农先生亲启 的字样。顾亦农心中狂喜，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文函来，果见其上赫然写着：

兹任命顾亦农为中央统计调查局经济调查处（上尉）科员，即日起向本单位报到。

民国26年12月28日

李先生向他祝贺，说：“顾先生成了政府的人，也是我们做房东的幸事。咱们一起喝点咖啡，好好聊聊吧。也算是表表心意”。

顾亦农看完这函件通知，高兴是高兴，但对上尉科员的职务心有疑虑。这个单位不是个文职部门吗？怎么又有军事编制，难道中间有什么蹊跷不成？他勉强接受了邀请，坐下来，捧起房东太太特意加奶和方糖的咖啡来，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香气充斥了他的嗅觉和味觉，立刻令他原本略显低沉的情绪又复高涨。

房东太太察言观色，恭维道：“顾先生是官运亨通，事业发达！又有桃花运，真是双喜临门，寻常人求也求不到的”。

顾亦农一笑，说：“桃花美人劫，何来运气？我这两天已是倒霉透顶了”！

李先生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易经上讲否极泰来。正是应了这些劫磨，才得修成正果。顾先生是要飞黄腾达的啦！先前的磨难正是磨砺。梅花香自苦寒来呀”！

顾亦农听着他大掉书包，有些好笑，连声谦谢。

夜里，大约是蒙这杯咖啡所赐，兴奋难抑的顾亦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仰卧在床上，望着窗外天空点点寒星，脑子里百感交集，比之于前几日在囚室中的失眠，更胜一筹。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许久，直到凌晨时，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再睁开眼时，已是阳光初起，晨烟袅袅的时候了。

顾亦农被窗外随风飘入的邻家着煤球炉的熟悉的烟味所吸引，坐在窗口凝视着眼前的一大片黑压压的旧式民居，倾听着一群小麻雀上下翻飞的欢快叫声，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洗漱完毕，下楼来到餐室时，老妈子已经适时地替他准备好了一碗面条，表面铺一层红油牛肉，上面更撒以绿色的香菜末儿，清香扑鼻。

在被绑架期间，天天三碗牛肉面下肚，早已腻味的透顶了的顾亦农，一见这碗油汪汪的面食，条件反射似地一阵反胃，掉头转向旁边，连连摇手说：“这面，在那个地方天天吃，见着了就恶心”。

孰料老妈子却有套借口，愤愤不平地反驳道：“顾先生，你就不对了，既然在那里面吃的是它，你跑出来也靠得是它？没有它，你哪来的力气跑呢”？

顾亦农听她理直气壮地指责，想想也有道理，加上这会儿心情舒畅，便硬着头皮捧起碗来，一气地辍吸，顷刻间吃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