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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风雅 |
(八)
次日一大早,繁茂郁闷之下无所事事,只得往德新元中药铺子一游。在店内和老板闲聊了几句局势后,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告辞出来。他驻足街心默思良久,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转身便走。
白云道观在这个时候,尚未开门接纳香客。观前空地上,枯叶寥落,在寒风中瑟瑟而颤。道人们大概都在观内静修,无暇红尘俗务了。战乱时期,画符捉鬼的活儿渐稀,没有了生意。整个道观沦落到无声无息、无人问津的地步。当繁茂来到观前拍打木门时,里面居然杳无回讯,全不似往日情形。他有些奇怪,从围墙边绕至后门,伸手轻轻一推,居然是虚掩着的,应手而开。
他有些警觉地在门口朝里面观察了几眼,没有动静。只是,箫道人的别院内,传出轻声谈笑,气氛一片怡和。繁茂心头一宽,知道箫道人有友人相访,便随意走将过去径自入院,笑道:“老道士成了孤家寡人,没了小道士侍候,这日子可是每况愈下了”!
室内谈笑立止,箫道人从小窗处探出头来,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后开颜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先生。今天正巧,有两位周先生先后造访寒庐了”。
繁茂听得此言,心有疑虑地跨入门槛,抬头望去,大出意外。坐在木椅上捧茶和箫道人面对之人,竟是自己的二哥周繁盛。
繁盛见弟弟进来,淡然一笑,说:“咱们今天早上,怕是异床同梦了,都想起了箫神仙,来请他排难解忧了”。
繁茂缓缓坐下,望望二人,说:“倒不知二哥原来和箫道长也相熟,早知道,咱们结伴而来了”。
箫道人大笑,道:“相见不如偶遇。你们兄弟二人整日里见面,也在贫道这儿来个意外相逢吧”。
繁盛、繁茂兄弟俩相视而笑,端起老道殷勤奉上的清茶,在这个寒凉乍起的初冬的上午,终于心境平和地坐了下来,这和处在周宅纷乱复杂的环境迥然有别。
繁盛似乎正在和箫道人谈论自己眼前遭遇的困境,讨教如何可解。箫道人替他掷签,得了一个水雷屯卦。卦解为远徙不利,不若守宅待动,克艰克难,终有大成。这屯卦之解,令繁盛打消了携带妻子离开信陵赴沪的念头,决定留在这里。
繁茂听说他不走,心中也很高兴,表示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周家男丁聚合,自可抵御不利局势所带来的影响。繁盛笑笑,说:“只怕母亲她老人家不这样想。”
繁茂忽然忆起,先前自己曾来观中为二哥求过一卦,箫道人似乎说是宜走为上。怎么不过半个来月,居然就改了说法?于是,便向箫道人请教。老道含笑解释说上次之卦,与今天之卦都是正解,只不过时势不同而已。前次繁盛出门,就算被劫,结果也会好过回到信陵。但回了信陵,玄机已变,只能落眼于此时此刻的境地了。这一卦出,居于家宅,有惊无险。
繁茂听得稀里糊涂,坐在那儿虽不明言,但却不能理解。箫道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但都佯作不知,依旧谈天说地,追忆着战争前的舒适和祥和。
这样,随着阳光渐渐抬高,中午将至。老道见这兄弟俩并没有将要告辞的迹象,便起身去前院叩门,吩咐道僮准备些木耳、面筋、青菜和秋笋,准备一顿午饭招待客人。繁茂刚想推辞起身,却见哥哥笑吟吟从身边一个黄布袋内取出两只油纸包来,放在老道桌几上,说:“这里有在下预备的两样小菜,留着下酒用吧。我可想尝尝你那道观自酿的雪醅酒的滋味了”。
箫道人连忙取来两只青花大碗,将纸包内的卤烧香鸡和酱猪耳丝倾倒下来,道声无量寿佛,说:“这两只乾隆官窑的青花碗,是老道随身物件中最宝贵之物。不想,今天倒用来盛装你的坊间小菜了”。
繁盛哈哈笑道:“战乱时期,物价飞涨。道长满面菜色,守着这两个空碗饿死不成?不如装菜,供咱们三人畅饮之用。方才还原它本来的用途”。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谈笑着,围坐于案几前。不一会儿,道僮捧来热气腾腾的素斋菜蔬,和那两样熟菜摆与一处。老道从床下取出个密封的小陶坛来,揭开口上的封泥,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扑臂而来,不由令周氏兄弟馋瘾大动,连声呼喊倒酒!倒酒!道人持坛笑道:“雪醅酒,是我白云观的镇观宝物,寻常人哪得一见?今天,便宜你们二位了”!
繁盛望着白如雪练般的酒汁入杯,迫不及待地啜饮一小口,一道似凉非凉、似热非热的酒线从舌底直向丹田处流淌去,口颊暗香浮动,不由自主叫了声好!老道望着他,摇头说:“大惊小怪,老道若似你,整天喊破喉咙了”。
繁盛竖起大拇指,赞道:“此酒胜枯陈酒多矣,我平生所饮,以它为第一”!
箫道人不懈地一笑,说:“枯陈药酒也算是酒?那是堆药材,喝酒如啖药,下品之下品而已,不值一提”。
繁盛一愣,倒也觉得他这话有道理。旁边一直不语的繁茂这时举起杯来,笑道:“我不是专程为酒而来,却有幸饮到美酒,意外之喜,意外之喜。要感谢二位”。
箫道人点头道:“你此言甚是,不像令兄一早便有备而来,挟菜逼酒,居心叵测,居心叵测”!
繁盛又饮一口酒,洋洋自得道:“此酒不加勒逼,焉能喝到”?
箫道人和繁茂相顾愕然,旋而放声大笑。笑声在这寂寥清冷的道观后园内回荡,隐约间掠过墙头,散没在四边辍耕的农田上空。
午后两点,周家兄弟扶醉而归。俩人并肩在阳光下倘佯过街。望着城中被阳光渲染得鲜亮的屋脊、旗揭和行人,心中充满了安详的感觉。仿佛,这又回溯到了数年前的太平时节,甚而更久,是他们幼小时并肩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情形。周家宅子高大的马头墙伫立在一片底矮的建筑之后,显示着家园的位置。令人顿生归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