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来的人
(一)
信陵城依水而筑,南有长江,西有苏北洼地,河道纵横交错,将这座城市分割成曲字形,船儿从周边城市可以直接驶入城内停泊。水乡旧貌,桨楫声声,颇有几分神似江南姑苏的绮丽风光。
这天清晨,一艘小汽轮缓缓驶到南官河东侧的大埔码头,舱门开处,旅客涌出。这种高级客班的乘客们衣衫穿戴都颇为整齐,看上去都是家道殷实之辈。信陵城目前驻防的,是皇协军第七集团军孙良诚的部队,日本人只在城里设了一支宪兵队,局势总体尚算平稳。战争正在离此地百余里外展开。日军小仓师团大部,以及皇协军三个师的兵力,正全力贯彻着“清乡”计划。战火纷飞处,迫使乡下有钱的地主们往信陵城里来避乱。
可是,这群愁眉不展的旅客中却有一个年轻人,头戴薄呢帽子,身穿人字呢外套,手提轻巧的皮箱,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像是逃难者,反而倒有一种优哉游哉出门旅游的味道,与周边众人区别甚大。
此人上岸后,径自跳上一辆黄包车,伸出食指虚指城北,说了声:“周家”。
车夫心领神会,不需多言,拉起车儿来,顺着岸边麻石小街快步奔跑起来。过桥越巷,须臾之间,车子便停在了周宅门前。车上人丢下几枚铜板,昂然入门。门内,立即有仆佣惊喜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回来了”!
这一声恭敬的招呼,立刻引起宅中所有人的关注。原本静谧的院落里,一下子走出几位女子来,簇拥着位老妇人缓步过来。那老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繁盛,你不在上海待着,来这乡下做什么”?
那被叫做繁盛的男子微微低头,含笑道:“久已不见母亲,兄弟,回来探望。沪上此时物价飞涨,也不是久居之地”。
老妇人怀疑地望着儿子,半晌开口道:“老二,咱们周家也不是穷困潦倒,你在上海的那点儿喝花酒包戏子的开销,可还供度得起”。
繁盛陪着笑说:“那是其次,那是其次。孩儿主要还是思家心切。这次回来,顺带着想恳请母亲将儿子的婚事提上来关顾一下”。
老夫脸色转霁,露出一丝笑意,说:“亏得你还想着这件事。再不用心,怕是人家姑娘要另择高门了”。
这边母子正讲话之际,大门外又有个竹布长衫的青年男子走进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二哥,那阵风把你吹过江来了?自从父亲过世后,咱们还不曾再见过面呢?你这一向可好”?
老妇人望着这人,微笑道:“茂儿也放学回来了。这样,你们兄弟二人好好聊聊罢。我先去后宅安排家务”。
周家繁盛、繁茂兄弟俩把臂互相望望,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繁茂说:“大哥先前从南京寄信来,嘱托我们好生整理宅务,他不日就要回来了。不想,你悄无声息地抢在他前面先到一步了”。
繁盛笑了笑,掸了掸呢衣上的灰尘,说:“机缘巧合,这样,咱们三个兄弟可又聚在一起了”。
俩人正谈话之时,从曲径深处一片半枯的竹丛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秀雅的声音,问道:“繁茂,是你大哥回来了吗”?话音袅袅未落,一位身着浅蓝色旗袍,上罩钩花披肩的年轻女子徐步走了过来,一见繁盛,不觉羞红了脸,掩口笑道:“原来是二叔,我当是繁昌回来呢”。
这对兄弟相视而笑。繁茂道:“嫂子,别急。大哥就这两天回来”。
这女子目中似乎略含幽怨地移开目光,转而对繁盛说:“二叔,你们在这儿聊罢,我去后宅老太太那儿坐坐”。
他们目送着这女子的背影绕过院门往后去了,便也一起去了繁盛的卧房。这里日复一日佣人们都勤来打扫,点尘不染。两盆翠竹叠石的盆景摆在窗棂边,在风里轻轻摇曳。整个窗户犹如山水画一般动人。繁盛坐下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讲讲你现在的情形罢。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要我给你介绍物色一个”?
繁茂笑而摇头,说:“别,你还是先忙好自己的事情吧。人家许怡可是隔三岔五地就往周家跑,嘴里不说,但谁不知她是挂念你,打听消息呢。我看,你这趟回家,娶她过门得了。以后,随便上海香港,尽管携去,可别像大哥那样,将大嫂丢在家中不管,自己一个人在南京花天酒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