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声音来自洞穴?(《媾疫》自序)
(2012-11-05 17: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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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长篇小说《媾疫》自序、杂谈 |
分类: 其他 |
《媾疫》二十二万余字,是我在短短二十一天时间内草写而就的长篇。熟悉我做事方式的朋友们,仍投来一片惊诧或疑惑的目光。
写一部书对我而言,是压在心头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我无法忍受它带来的漫长的沉重,只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卸掉重荷。已经过去的那二十一个日夜,我的灵魂漂游在吊庄袁家那座充斥着梦魇和灾难的土院中,寝食不宁,昼夜难辨。我知道按每天一万余字的速度计算,这部小说必将在我能感觉到的时间内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它是自己在流动,它会不容置疑地带着我结束又一次充满危险的精神之旅游。三月十三日中午,我将没有一处涂痕的草稿封进纸袋时,心中唯一的感觉是,我终于从恶梦中摆脱出来,又可以放纵地和朋友们胡侃乱聊、喝酒玩牌和到校园中去踢足球,又可以懒睡不起或坐在户外明媚的阳光下慵倦地漫想往事或发呆。我知道我不会再去考虑有关《媾疫》的任何事情,即便付梓后也不会去翻看任何一页,就如同《土街》一样,它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写故事是一个沉重的负荷,但同时也是一次在陌地的长旅。它使我轻易地体验了我贫乏的阅历难以体验的人物和场景、情绪和心境,这是我何以无法将这种重荷彻底卸脱的原因。写作是一种充满危险的诱惑,我想我很难在忘记《媾疫》的同时,不再为新的诱惑所动心而又一次陷入这种精神苦役。但有一点我十分清醒,那就是在我能维持闲散了、轻松甚至无聊的时候,我绝不愿轻易地背起行囊——那支秃笔和一叠稿纸。
我的几部长篇和中短篇小说,都是在没有构思、没有提纲、也不明确要表达什么的状况下,一笔而成的东西。厚厚的手稿没有涂痕,干净得如同精心誊抄过一样。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编辑及书商关于修改的要求,但这并非是因为自己认为作品已臻完美。恰恰相反,我的劣习使作品粗陋不堪,无法达到这种题材应有的力度。我之所以固执己见,是我的性格使然。修改会使我重新走入潮湿阴暗的洞穴,会使我重新经历那梦魇般的场景。因为我知道,无论土街还是吊庄,无论掌才还是莽魁,他们不是出自我的想象,他们是存在着的。他们存在于历史或者未来,存在于阳世或者阴界,存在于人类意识的荒野之中。而我,已无力再次承受这种存在对于我灵魂造成的重压。
在京十年,从北大到北图,从北图到文化部机关,从机关又到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我像个患了梦游症的病人,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今天这种与过去设想相去甚远的生活。一根神秘的纤绳牵引着我,使我在这样年轻的年龄也许过早地注定了以后的模式,这一点让人悲哀。想来想去,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为了什么目标而义无返顾的人。过去我也见过一些醉心写作的人,他们抛家舍业,蓬头垢面地背着厚厚的书稿来京求发表之门,言语激奋,心境傲远,有的甚至徒步千里,衣食无着。他们总让我想起印度那些苦难的圣僧,心中返起一丝难言的情绪,不知道是敬仰还是同情。其实,精神的功名和物欲的满足,都是让人企慕的好事。我并非能超脱它的诱惑,但我却无法如此执着、如此坚韧和如此充满能包容一切苦难的宽厚。
男人们为了标榜自己更是个男人,便去炫耀自己满身的创伤和疤痕,便去寻找甚至刻意制造各种各样的艰辛和磨难。也许我并不算一个十分脆弱的人,但如果能让我轻松地摆脱这一切,我宁愿别人嘲笑我是个懦夫。过去那个贫困得几乎难以维持的家和父母细微得近乎琐碎的疼爱,使我的性格中充满了对毫无个性色彩的世俗温情的向往。这也许会妨碍我变得超脱和傲远,但却使我在清醒的时候,能永远地保持朗晴的心境,而不会总是有那么多的神圣感、使命感和无休无止的失落和孤独。如果今生能活得轻松和随意,我现在是个庸人,以后也愿意永远是个庸人。比起那些或是蓄着凌乱的长发、或是一味地愤世嫉俗、或是永远想以反叛常情而标榜个性的所谓搞艺术或写作的人们,我更喜欢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更喜欢于摩肩接踵的市场上反复比较着菜肉价钱的千万个普通的平民。他们真实地贴近于自己的生命,贴近于我的生命,使我永远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弃。
大概从中学时代起,我就一直在幻想这样的生活:自己有一间不大却完全独立的房子,屋内除了一些散乱的书籍外,便只有从阔大的窗户中投射进来的温暖的阳光。我随意坐在地上或一只深得足以将我陷进去的沙发中,一个晌午一个晌午地漫想那许许多多或近或远的事……十多年过去了,而我终究还是不能拥有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心态,在写作《媾疫》期间,我借住的原机关那间六米的房子已经期满。每日回去,门上都贴满了催我搬离的各种通知和告示。但是春天来了,这一切都不足以破坏我温暖的心境。我知道眼下最紧要大会事就是四处托人租房,并反复到机关去磨嘴皮以求十天半月的宽限。但这些事在我心中却如同与己无关一般,总也难于让自己方寸全乱。
春天已经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柳树、杨树已经绽出新绿,各色耐不得寂寞的早春花儿已遍地开放。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空气中到处流荡着一股令人酥痒的气息。《媾疫》的恶梦已经醒来,我整日走在这个清晨般清新美丽的季节里,想起过去苦难却让人怀恋的乡居的日子,想起或近或远的亲人们,心中充满了缠绵的温情和世俗的快乐。
春天真好,活着真好。
(<<媾疫>>
亦夫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