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写于2002年8月18日，那一天挚友高贤均离开了人世，悲痛不已，我当夜写下此文，贴在《老八舍》网站上，后被网易“读书生活”和《武汉晚报》等媒体转载。
    高贤均是国内知名的新一代出版家、编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白鹿原》和《尘埃落定》等当代小说名著的责任编辑。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是四川省的文科高考状元。能编能写，才华横溢。在他的追悼会上，我拟的一副挽联是：
    贤者安处俗世浊流不染一尘洁身自好做人做事为父为夫都是表率
    君子遍读华章佳作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治文治学能写能编堪称人师

   

    人们都说﹐他高贤均走得太突然。但是这原本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医生们都说﹐他能够坚持到今天，已经是算是奇迹了。

    两年前，当他为《哈利波特》的出版连续开了几个夜车以后﹐他开始猛烈地咳嗽﹐痰中带血。妻子以为不妙﹐但他说﹐没事﹐没事﹐无非是把气管咳破了。妻子说﹐保险起见﹐还是去拍个片吧。于是把他拖到医院。片子一出﹐他被告知是肺癌，顿时目瞪口呆。转念又释然﹐认为医院一定是弄错了。

    利用国庆节的长假期﹐借助各种关系﹐他和妻子遍访名医。但结论一致﹐不但确诊肺癌﹐而且已是四A期。这相当于癌症病程八个阶段中的第七阶段。到了这个阶段，患者通常只有几个月的生存时间。基本无药可救，医生只是考虑如何延长生命的问题。

    他有知情权﹐也没有人能够瞒住他。医生对他说﹐你这种病﹐存活下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五。但他不以为然。他根本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甘心去死。他不能让妻子守寡，女儿丧父。他制订了几个计划，第一个计划是再活两年，活到自己和妻子结婚20年纪念日﹔第二个计划是再活七年﹐看着女儿上大学﹔第三个计划是。。。

    入院后﹐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跑步做操练气功﹐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始终保持亢奋状态﹐就像在竞技场上一样。整个医院的病友都在好奇地注视着这位能跑能跳﹑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肺癌患者中﹐五十三岁是年轻的) 。他也抓紧时间读了很多医书﹐同时和病友们交流﹐研究了许多肺癌病例。几个月后﹐俨然成了肺癌专家﹐每个病友一有新的诊断结果﹐都不会忘记听听他的意见。

    研究别人的病例使他很清楚“投降” 与“不投降” 的区别。他曾对我说﹐许多癌症患者之所以很快就去世﹐是因为他们的意志被摧毁了。而那些“抗癌明星” 之所以在被判死刑以后十年八年仍然生活得有声有色﹐是精神战胜物质的结果。一句话﹐你不想死﹐就没那么容易死。听了这些话﹐我就在揣测﹐他可能是在设法把自己的心收紧﹐收紧﹐拒绝死神的进入。果然﹐死神在两年中几乎是无隙可乘。所以说﹐他这两年﹐是靠意志维持的。我常常听到他周围的人对他的冷静﹐他的乐观﹐他的坚强感到震惊。

    因为无药可治﹐所以他和其它五十九个病情类似的病人被分成两组﹐每组三十人﹐进行试验。一组全部使用一种并未通过鉴定的新药﹐另一组则不使用这种新药。他被放在前一组里面。没过多久﹐三十位没有使用新药的患者全部去世了。使用新药的一组患者也去世了一半。大约一年以后﹐使用新药的患者一共去世了二十七人。现在近两年了﹐他也去了﹐是第二十八个。由此可知肺癌之凶险。

    药物对于他﹐最初是见效的。化疗的第一个疗程的效果曾经使他和我们都大受鼓舞。第二个疗程效果不明显﹐怀疑是体内有了抗药性。第三个疗程﹐得换药了﹐医生建议采用美国进口的昂贵药物﹐说治疗到今天这种程度﹐可以借助这种美国王牌药﹐把那东西一鼓作气打下去。于是他和家人都对这种药的疗效期望甚高。今年五月底﹐我回北京时去看望他﹐他刚刚做完第三个疗程﹐正在满怀信心地等待检验结果。那天我和他长谈三四个小时﹐他谈笑风生﹐全无病容。这个时候我们几乎都可以确信他得救了。

    但是我回香港以后和他通电话﹐大吃一惊的是﹐他的CT报告检查出癌症有了脑转移。提起这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回恐怕有一点麻烦了” 。我猜想﹐他是在这一刻想到了死的。这也不容他不想﹐就在前几个月﹐他所在的人文社的一位女会计因为乳腺癌并发脑转移﹐已经去世了。但是他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马上话头一转﹐又有说有笑地谈论其它事情了。

    此后﹐他曾考虑使用“嘎马刀” 切除转移到脑部的瘤子﹐但是医生认为转移不是个别情况﹐大的只一个﹐小的可能有很多﹐没法切除。王牌药也用过了﹐医生束手无策。他自己决定回家练气功﹐同时等待一种英国人新近开发研制的试验药物﹐那是他妻子在互联网上发现的。此时恰逢世界杯开赛﹐所以他对人们说﹐“我要看球﹐这是我最后一次了。”

    人们或许会问﹐对他的病﹐西医没有办法﹐中医也没有办法吗﹖是的﹐两年中﹐他没有停止过中医治疗。但此时﹐中医也放弃了。

    英国人的药物来得出奇的慢。光是过海关也需要一个星期。药来了﹐他也支持不住了﹐开始剧烈地﹐持续地咳嗽﹐以致不能平躺在床。每天晚上只能坐在沙发上入睡。他的胸部开始渐渐地积水。

    他开始消极地等待那一天。有人去看望他﹐发现他半躺半坐在沙发上﹐周围摆满了翻开的相册。

    他显然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他收紧的心渐渐地放开﹐放开了。于是死神找到了机会。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最后一搏。

    这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位“江湖医生” 。那人是一位北京女作家推荐来的。那女作家的母亲患肝癌﹐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满腹积水了﹐吃了这位医生的药﹐居然有神奇的疗效﹐不仅能起床下地外出遛弯儿﹐而且一天能做三顿饭。但是这“医生”既非中医又非西医﹐无行医执照。他是一所大学里的化学教师﹐自创一套理论﹐说是人之患病无非是因为体内某种化学元素和某种化学元素搭配的比例失调。所以他开的药方﹐都是他家里的瓶瓶罐罐中配出的五花八门的化学药品。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那玩意儿谁敢吃呀﹖

    但是他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吃。这药的反应几乎比化疗还剧烈。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了﹐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这种药物的折腾了。几天的上吐下澥使他丧失了最后的体力﹐他连做气功的力气也没有了。

    八月十五日﹐他因肺部感染再次被送进医院﹐此时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他后悔地对妻子说﹐“我们最后的选择是个失策﹐要不然﹐不会这么快。”但是﹐谁能预料得到这个结果呢﹖

    在最后的一个月里﹐他一直在忙着交代后事。对女儿﹐对兄弟姐妹﹐对单位里的同事﹐他讲了许多“我死了以后﹑﹑﹑” 的话。妻子问她﹐你为别人都安排好了﹐对我要讲些什么呢﹖他笑而不答。我猜﹐他是准备到最后才把心里的话留给妻子﹐但是他没有想到﹐死神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他进入医院的第三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天﹐距离他与妻子结婚纪念日还差两个月。那天﹐他和妻子正说着话﹐忽然脸就变绿了﹐说了一句“拿氧气来” ﹐就没了心跳和呼吸。经过一阵抢救﹐接上呼吸机有了心跳﹐但是大脑已经死亡。但是说来也怪﹐第二天当十三岁的女儿从外地赶回来哭喊着“爸爸” ﹑ “爸爸” 的时候﹐已经处于植物人状态的他居然抖动了一下眼皮﹐顺着眼角淌下了泪水。。。

    我是无神论者﹐但是今天﹐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上确有灵魂。古往今来﹐多少好人死去了﹐我们不是常常讲他们的灵魂不死吗﹖我相信高贤均的灵魂正在和那些死去的好人们一起走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