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永华

苦苦怎么也没有想到峰会找到她。

峰冒冒失失推门而进的时候，苦苦正蹲在床边，用一盆温热的水给床上一位高位截瘫的男人擦着身子。西装革履的峰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破破烂烂的家俱和那个躺在床上失去双腿的男人，一声不吭，满脸诧异。

“你找谁？”苦苦起身面无表情地问。

峰木然地摇了摇头。

苦苦一伸手，“嗵”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错门了！”苦苦对床上的那个男人轻声说道。

男人没有吭声，朝床里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

苦苦放下毛巾，起身煮起面条。

吃过饭后，苦苦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屋角那个简陋破旧的梳妆台前，开始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起来：她换上了时尚而性感的内衣，就是这些内衣，将自己的身体曲线包裹得滚圆而流畅；她换上了下摆裹身的及膝圆裙，这种下收身的裙子可以让她的双腿显得更加的苗条动人之外，也能让她在走动中摇曳出迷人身姿；而后，她穿上了厚厚的羊绒大衣和精美的线条流畅的长筒高跟靴……这样的装扮，足以抵御北京冬夜的寒冷；这样的装扮，也足以让她的性感不言而喻。

苦苦喜欢这种优雅和性感的装扮。

就是这样的装扮，使她感觉自己还不是一个完全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就是这样的装扮，使她有了一份在敌意中可以蔑视别人的资本。

苦苦梳妆打扮完后，又习惯性地拿出那支唇膏，对着镜子，再一次轻轻地在自己的唇上抹了起来。

唇膏是峰送给她的。

唇膏是醇酒红色的。

唇膏颜色红得像血。

苦苦对着镜子抿了抿鲜红的润泽饱满的唇，看了最后一眼镜子里那个浓妆艳抹和衣着时尚的小女人，起身微笑着在床上那个男人的脸上亲了一下。

“我要上班去了！”她轻声说道。

男人没有吭声。

鲜红的唇膏印在男人苍白的脸上，显得是那么的醒目和极不协调。

苦苦转身带上了房门。

外面已经很冷了。

苦苦坐车直接找到了峰。

峰居住在离她暂住的民房不远的一个小区里。苦苦去的时候，峰正懒懒地缩在自家那个宽大舒适的真皮沙发上，一边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乱摁，一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他的屋子，宽敞而明亮，温暖而舒适。

只是，里面没有女人。

“我想请你以后不要再进入我的生活，好吧！”苦苦开门见山地说，“真的，我求求你了！”

峰漫不经心地关上电视，静静地看着苦苦。

“那你想没想过改变你的生活？”峰认真地问。

“我想过！”苦苦的眼泪“唰”地滑落下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说真的，我做梦都在想！可是他怎么办呢？他是我的男人，他为了我才落到了这一步！我离开他，他只有死路一条！”苦苦说着抬手抹了抹眼泪。

“可是你还很小！”峰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苦苦的肩膀。

“我是小，”苦苦哽咽着说，“我今年才十九岁！如果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不离婚的话，我肯定还是个学生；如果这个社会能够让我找到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的话，我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好好上学，可我曾经连吃饭和住宿的地方都没有；我找过很多份工作，我想心安理得地挣一些养活我自己的钱，可是我找不到！你知不知道，直到现在我连一张真实的身份证都没有……”

苦苦忽然间泪如雨下。

往事潮起潮落。

自从苦苦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叫苦苦，苦难的苦！苦水的苦！苦命的苦！自从她再也看不到父母亲的身影后，她就对这个世界没有了语言，唯一和这个世界交流的就是过去的眼泪，还有现在她一次一次摊开在霓虹深处的青春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语言，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白天也没有了黑夜，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边缘，在这个城市边缘又浓又艳的霓虹深处，她就像一具浓妆艳抹的尸体一样行走着，孤独着，绝望着……就是那个现在失去双腿的男人，让她结束了那种丑陋的日子，让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概念和温暖的感觉，让她第一次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的阳光下。

而现在，他却因为一起事故残疾了。

而她，又要重新用那种丑陋的日子，维系床上那个曾经养活她而如今却需要她来养活的男人。

他们相依为命。

苦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难过？

苦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告诉峰这些？

她把关于过去的一切一切，都早已冰封在记忆的深窖里，藏在无人可以触摸得到无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占有她身体的男人倾诉过这么多郁积在心里的话，就像没有人看到过她的泪水一样。可她现在要给他讲，她现在已经给他讲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因为他对她说过他很爱很爱她！

峰起身轻轻地抱住了苦苦。

苦苦的身体微微颤抖。

峰抬起手，轻轻地给苦苦擦拭着满脸流淌的泪水，然后在她的脸上吻了吻，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最后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钞票。

“你拿去吧，我知道你需要这些！”他轻声地说。

“我不会白要你的钱！”苦苦说着站起身，在峰的面前开始脱衣，“我真的不会白要任何人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峰解释说。

“我只是说我不会白拿你的钱！”苦苦机械地重复着。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峰继续解释道。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苦苦说着匆匆地穿上衣服。

她拉开门后，逃也似地走了。

一切都结束了。

苦苦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北方寒冷的风吹来，像刀子般割在脸上，很快就将脸颊变得冰冷和麻木；四周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像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样流淌着那绚丽而斑斓的光；街道上，渐渐稀少的行人脚步匆匆……

苦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样寒冷的夜，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这样绚丽的霓虹深处，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苦苦擦干眼泪，在路灯那昏黄暗淡的光线下掏出自己的小化妆盒，给自己匆匆地补了补因为泪水而被破坏的妆，然后踩着高高的高跟靴，踩着弱如萤尾的路灯下自己不断变化的孤单伶俜的身影，向着深夜的霓虹深处走去。

夜如歌。

……

10点20分点一杯Singaporesling

1点17分要摆脱眼前的男人

3点50分我决定一个人推开门

4点05分吸一口冷空气头也不回

清晨的城市在一片死灰中苏醒

红着眼的街灯死盯着落单的行人

一整夜你不曾调整过你的视线

你只看见我的身体看不见我的灵魂

……

天亮了。

苦苦带者满身的疲惫回到了家。

屋门紧闭。

苦苦费力地推开那扇陈旧不堪的屋门后，看见那个男人已滚落床下；他蜷曲着身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的手边，丢弃着一只锋利的刀片；他的血，流了一地；流了一地的血，就像他满脸凝固的泪痕一样……

苦苦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刚刚升起的冬天的暖阳，默默地拉上了窗帘。

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看自己的脸。

她的妆依旧是那么的浓那么的艳。

过了一会，苦苦顺手拿起峰曾经送给她的那支唇膏，在唇上轻轻地抹了起来；抹完唇膏的她慢慢地俯下身，跪在地上，在那个男人苍白的已失去血色的脸上轻轻地吻着。

唇印鲜红。

而后，苦苦轻轻地拣起了地上那只锋利的刀片。

“世界上有黑夜就会有白天，人生有低谷就会有高峰，”峰的声音忽然在苦苦的耳边清晰地响起，“即使你经历的黑夜再长，也还会有太阳升起的时候；即使你看到的阴暗再多，那也不是世界的全部。无论是人生的失意还是社会的阴暗，请一定给希望留下一扇窗户……”

“给希望留一扇窗户……”苦苦喃喃自语。

她起身慢慢拉开窗帘。

她拿着刀片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窗外，阳光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