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三峡- -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是我对三峡最初的和仅有的一点认识。几年前，当人们都在为三峡水利枢纽工程一边欢欣鼓舞，一边发出喟叹无数奇伟景致不得不沉入滔滔江水的微词时，我也曾经暗自在心底有过微不足道的矫情的欢喜和叹息，那种人云亦云的从众心态和悔恨不曾得与三峡谋一面之缘的遗憾之情，在这个冬天的深夜里，被眼前的文字和着窗外的冷风凝结成了不断濡湿我眼睑的泪水。
夜已经很沉，我斜倚在泰兴县城城西宾馆的单人房间的床上读杜鸿先生的大文化散文《怀想三峡》。带这本沉甸甸的集子出差，一来是因为这本书是由杜鸿亲自署了赠言，刚刚驭了严寒朔风不远而至，而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味，二来是为了打发独在陌生的异地无人相陪的寝前时光。
但事与愿违，我的寝前时光被这些来自三峡的文字拽得绵长，兴奋，还交织着一丝丝痛苦纷至沓来。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便只能够怀想那经常被我念叨的却是万般陌生的山水。
杜鸿的三峡，是三峡汉子的三峡，裹挟着江风的三峡，越过千年时光隧道的三峡，承载着包容与博大的三峡，蕴涵着丰厚的文化背景与历史负重的三峡，壁立于眼前，压迫着孤独的我，使我躁动不安。我无法冷静地如一切既往的阅读那样自由和惬意，我似乎进入了一座时而逼仄时而宽余的迷宫，我能够做的惟有不住地努力想停止这种阅读，企求逃离这如万象压顶的沉重，但与之抗衡的对三峡的渴慕之情却又让我忍不住地把这厚厚的书页打开，渴求让自己融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江流，在文字里呼与吸，叹和息。
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之中，杜鸿的笔就轻轻地把我拨向了离我遥遥万里，兀兀千年的峡江之中。
我是沿着杜鸿的思路远行的：从瞿塘峡出发，在巴山蜀水的虚妄里与历史和历史的陈迹撞个满怀，应该感谢杜鸿，他用这文化的引领，使我与三峡的初次相遇就有了更多的文化底蕴做铺垫，没有了那些流传千载的故事和传说，我不知道如我这等缺乏想象力的女子还能够以怎样的情怀面对山水，怎样面对大自然神奇的伟力和造化，怎样面对时光这支神妙的大笔。我不是诗人啊，我没有诗人跳荡的思绪，没有诗人灵敏的感悟，也梦游诗人独特的想象，在那一片出神入化的山水面前，我一定只会惊讶得手足无措，慌不择路，哑口无言。
经瞿塘峡，穿巫峡，过西陵峡，我在文字的江水里接近了这片养育了我的祖先的山水，走进了这片培育了我的文化的山水。
奉节、忠州、白帝城、姊归；风厢峡、神女峰、崆岭峡、葛洲坝；大溪、太平溪、青滩、车溪；宁河、情人泉、白果树瀑布；偷水孔、悬棺、盐道、太阳山......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是否曾经伴随过我的前生，否则，他们为什么能够让我一次一次地震颤不已，让我一次一次地如同梦游一样徜徉在水边山前？
两岸如黛的青山，我的行舟无须舟楫，无须风帆，那峡江的纤夫，曳我逆流向前，听青山回荡出如诉的山歌，我的心怎么能够宁静，怎么能够如一片止水，无波无澜？
踏盐道，做一回当年运盐的脚夫，体会行走的艰难；仰望瀑布山泉，在晶莹的水点里面洗清自己已经被尘埃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心灵；进山洞，看水滴形成的钟乳石，体察岁月的斑斑痕迹，幡然醒悟人世短促得由不得你不好生珍惜；赛舟姊归，把粽子投入到江水里，请求水里鱼族放过我的三闾大夫，然后心就被清江丝弦的歌者牵引得飘飘欲仙；再去拥抱所有被江水淹没了的土地和房屋，向他们诉说我没有在他们生前来与他们亲热的遗憾和愧疚......
此时此刻，砭肌透骨的寒冷与烫心暖腑的火热接踵而至，我不能阻挡，不能拒绝，甚至也不能迎合，不能接纳，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块青石，每一处古迹，每一点思绪都成了一道韧性十足的软质皮鞭，让我倍尝被软鞭抽打的疼痛，而恰恰又是这份和着血的痛苦的甜蜜让我兴奋不已——我终于可以用了匍匐的姿态，拜伏在江流和青山面前。
我的眼睛穿行在三峡的青山绿水与沧桑历史之间，穿行在作者诗意的描述与理性的凝思之间，穿行在作者坦陈的深切忧郁和家园不再的如缕绝望之间，我的心里就长出了万千只手臂，它们一起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在字里行间找到哪怕一线触手可及的缝隙，容我寄身于三峡的随便那一道山脉，随便哪一座山寨，随便哪一阶梯道，随便哪一峰山峦，随便哪一缕峡风，随便哪一萤渔火......这些由向往催生并不断生长着的手臂，被作者意味深长的介绍和丰厚深重的想象吸引，它们不管不顾地一次一次地伸展，给我带来刹那间获得的甜蜜和相伴而来的片刻失落的痛苦。
还有什么样的文字能够像这样锲入到我心灵的深处？
在沉寂孤独的暗夜，我一次一次地停止阅读，我企图抻长时光疾驰的脚步，舍不得让这样的阅读时光稍纵即逝，我希望用停止来延长这份疼与痛、喜与乐水乳交融的幸福享受；然后却又同样忍不住地一次一次地把它摊开，用了我饥渴难耐的阅读撕咬、咀嚼、吞咽这部汇聚三峡风物、风景、风情的散文，最后我的魂魄就飞散成风，在夜色沉沉地掩护下，悄然潜至江岸，潜入水底，同那些被湮没的礁石、关隘、板壁屋、卵石路一道，长眠千载。
黎明淡淡的阳光已悄悄移至窗前，我知道，在今夜的阅读之后，如果，有一天，我以无比的虔诚走近三峡，那我将只能够以水的形式融入江流。然后用一波一波的抚摩，抚遍它的所有——过往、今朝和未来。
- 作者： 黄毛毛 2005年02月17日, 星期四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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