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性与文化观照视角下的佳构
——关于《根部的花》
刚刚编完《后王小时代:非主流散文精选》,在编选的过程中,一直坚持思想的深厚,感悟的生动,爱情的深沉和文本准确的叙事性。并且,因为选稿,阅读了了大故乡、文化,亲情、自然一类的散文随笔,产生了本能的拒绝。甚至听到有人阐述这些话题,心理上就有了排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读到了《土地根部绽放的花》这个有关文物遗迹的文本。读完书的文章,让我感觉到,这些植根三峡的文物,在作者笔下,真的就如书名一样,像一朵朵绽放于土地根部的花朵。它们,在三峡文化和中华文明的参照系下,集体地演绎出藏着的三峡及其厚重与智性本来面目。说实话,写三峡题材的人不在少数,有人写了诗三峡,有人写了散文三峡、随笔三峡,还有人写了文化三峡。但是,从文物的角度,将文物、女性视角和精美散文结合起来,创作出来的集成之作,还是首次。读完整部书,让我感受最强烈的,是作者以一种女性视觉,通过以文物事象叙述,相关典故重构和现代性的智性思辩与人性感悟等诸多现代散文所通用的写作方式,对隐藏在三峡之时间与历史深处的艳丽之花——三峡文物,进行了原创性地展示与表达。下面,我试着结合文本,对作者贯穿整个文本的能指,进行一些解读,算是帮助读者步入其中之前,做一点放下软梯的工作。
现代散文作品,建立在叙事主题文本结构基础上的智性思考与追问,已经被推及到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那种直接依靠抒情或议论来一锤定间的可能性,已经被削减到了最小程度。因而,精致的叙事细节,加上适度精准的表达方式,取代以往的抒情性,从而成了这个时代新散文所必须面对的一个关隘。能否越得过这个关隘,进入一种新的写作境界里自如写作,成了当下散文写作原创性的基本标志。本书作者出于一种原始写作愿望和书写方式革新的本能,她选择了让叙事细节的切入,以取代传统理性解构话题带来的陈旧与平庸。如在《檐头之瓦》中,瓦及瓦当在作者笔下成了由古至今中国文化伪善的隐喻。最初,作者有关瓦的文文字,写得非常平实自然:“俯过来,瓦是一条河。扣下去,瓦是一座山。再多的雨水,汇聚在它的上面,它都能容纳,并把它们有序地分成若干条小溪,顺流而下。”继而,作者让瓦与人和历史发生关联:“瓦好,这屋子肯定好。这样的瓦屋,日子长了,瓦上便生出了瓦苔。瓦苔越长越稠密,这屋子也就越来越有了来历。”作者的文笔走到这儿,如果就此止笔,这篇文章依然只是提供一种本能的诗意,而对事象的刺破性解构,并没有真正确立,因为,就不可能建立原创性审美期待。因此,作者的笔触行走到这儿之后,突然变成了一把犀利的小刀:“由这些榫结构,构成建筑的种种镜像,无论和善,还是凶险。但是,这一切,终最让瓦遮盖了一切。它把它们演绎得冠冕堂皇。所谓太平盛世,所谓瑰丽冠冕,都如同瓦的隐喻一样,将那些桁架结构,那个顶托楼宇的架构,一律遮盖得不露丝毫。”作者在表述了瓦的存在方式与相关结构之后,得出了一个真相性的结论,那就是一切表面的东西,不仅具有强大的欺骗性,而且具有遮撇性。进而,作者贴着具体的事象,生发出无可置疑的感悟:“时间会急如流星,翩然而过,瓦终究会纷纷陨落,回到它泥土的本质中去。从一种生存状态跌入另一种生存状态,瓦,太像某些利益的牺牲品。”这样的结论,同样是一种具有终极性和穿透力的顿悟。
应该说,作者建立在叙事性之上的刺破(思辩)与感悟的本能,在《檐头之瓦》中还显得思路不够明朗,到了《心灯为路》里,却开始有了惊人的撞击力量。作者向我们叙述了一个瞎子撑灯的细节。一个瞎子,每走夜路必撑灯而行,几十年如一日,俗话说,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个夜行撑灯瞎子的反常之举,自然引人好奇,忍不住问他一个究竟,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瞎子句简单的回答,顿时点亮整个世界的心空:“我提着灯笼,既为别人照亮,也更让别人看清了我,这样,人们就不会撞到我了。”在我认为,瞎子的这句话,几乎可以成为人类社会共同的座右铭。它在“瞎子点灯”这个看似悖论的事象下面,首先让灯照亮了别人,继而让灯照亮了自己,更为重要的是,正因为灯照亮了自己,别人永远也不会撞到自己了。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为这个瞎子的生存智慧所震撼。当然,这同时更是作者仰仗叙事本能带来的无穷力量。这种力量,是抒情性文本和理性说教很难达到的高度。在《青铜猪磬》里,作者同样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唐朝老和尚,僧舍里挂着个石磬。一天石磬忽然自鸣起来,老和尚非常惊讶,疑其不祥,积忧成疾。老和尚的朋友知道后,便的朋友为方丈驱邪,从怀中取出一块错石,在石磬上稍加磨砺,石磬从此再也不自鸣了。问其原因,朋友说:“凡乐器同律则共振,这石磬同寺里的大钟音律相谐,故而钟鸣则磬响。”老和尚听了豁然开朗,原来投鼠忌器的,竟然是磬鼓的和谐所致。看了这则故事,不由让人想到,人不仅害怕坏的事物,其实,好到极致的事物,往往也是让心怀鬼胎的人不安,甚至“生病“的。仅此一点,这个细节的冲击力,几乎是超过了所有抒情或议论的功力。
当然,和所有文化散文写作者一样,会面临叙事性载体选择的困境。而且解决这种困境,就是想象性虚构的切入。我多次在创作讲座里,也强调过这一点,“现实或事象本身素材不够,用想象或虚构来弥补。”李沂在写作中遇到困难时,本能地运用了这种解困方法。如在《话说印章》里,作者依靠想象,呈现一种感性到感悟叙事话语——“早已被满朝朱紫笼罩着的皇后,她的脸色,她的眼神,她的深层内心,因为印带给她的那根潜藏着的权欲魔杵正在不断扩大,把人性的张扬上演得淋漓尽致。”如果说,有关皇后与权力场景的描写,还是一种半想象的话,那么,到《和合如意》里,作者的发挥想象的能力,就更自如了:“麦收季节,到处一片金黄,乡间小路,媳妇们或肩挑,或臂弯里勾着圆形食盒,款款走来,她们轻巧的步伐和腰肢的扭动在夕阳下一定格外动人。”而在《青铜水器》里,作者不仅用想象还原了自已的认识,还还原历史真相:“衣衫鲜艳的侍女,梳着首翘鬓朵之妆,提起长柄的铜匜,轻巧地伸进大腹便便的铜缶。当她再提起时,满匜的水,波光莹莹。这只是瞬间的一个动作。矮榻上,一双手,挽好袖,伸出来。一匜水慢慢倾出,浇在手上。洗手。另一侧,一侍女,跪立躬身,手捧双耳圆形铜盘。立即,大大小小的水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由器皿想到历史,突然明白,盛宴的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容器,它包含容纳了我们经验以内,想像以外的东西。”
与此同时,作者的文化观照精神,在大量有关文物文化散文范本被市场化的恶劣形境下,作者没有作出丝毫地妥协。相反,作出出乎意外地以一位女性的笔触,显示出了弥足珍贵的犀利。当下女性作者创作散文,克服性别带来的不足是十分必要的。我一向主持中性不写。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姿意张扬本能的性别优势,往文本里面没有节制地灌注荷尔蒙,甚至有的作者先天性激素不足,也要摆出若干POSS,试图以性别来完文本的虚弱。这样做往往适得其反。一个自信的作家,会很多地减掉肉体的识别码带给他或她的作品的烙印的。即使是小说,塑人物的需要,也是是因人物形象而改变笔触,根本不会把通篇都归结到女性用品属性或男性三角肌上的汗毛上。李沂在这方面处理得很有分寸。而且,隐藏在她看似有着女性视角倾向的文字下面的,竟然是鲜有的中性直觉与感悟上的犀利。如在《写与削刀》中,作者写道:“从刀,寒光闪闪,一种对错误毫不留情的隐喻,到现代性的液体(涂改液),含情脉脉,寓意着柔软的容忍。这种对待错误在态度上微妙变化,究竟是文明的胜利,还是人性的悲哀?是人对自身错误的放任,还是掩盖式的涂抹?以刀剔之,干干净净。以液涂之,丑陋依然在下面。当液淡了,风化了,它又显现出来。”这番话,很容易让人想到剔骨疗毒之类的词语,这种直抵本质的深刻,发人深省。在《护身甲胄》一文里,作者短短的一句话——“甲胄存在的意义并不在于制造它的人,而在于面对它的人”,道出了甲胄最根性的生存哲学。《熨斗直衣》也是如此,一句“源于酷刑的熨斗,生存观发生变化之后,带给人的是美及美赋予的温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人性文明进步的暖意。而《剪与剪刀》,却是“两片柳叶组合,裁剪春天,也剪出阳光。与燕子的尾巴共享同一个造型,与料峭寒意的风相映成趣,与雪地里的一剪疏影共意境,斜横在心头,永远难以释怀。”在看来了,是剪出了作者心中别样的诗意。至于《心灵砝码》,“得与失是以人类灵魂作亮点的一枚杠杆,杠杆的两端永远份量相同”;《刺绣人生》,“刺绣是女人以针代笔,倾注自己所有稠密,纤细,深入,持久,痴情的爱意。……她们绣的其实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金银其相》,“看不到金面具下面的真实表情,猜不透金色笑意暗藏着的真意,想不清金杖持有者是怎样一方神圣,猜不到金枝金叶萨满树指引他们通向了哪位神灵”;《骨匕骨卜》,“不可复现的过去,与之有关的东西距离我们太遥远了,只有这些散碎而零星的物像,如同密码,带着神秘,传递着另一个世界曾经的气息”;《夜话带钩》,“朱无璋让带钩无形之中成了血腥暴力隐喻,王权及其生命的挽救者,世俗风雅的载体”;《青铜牌饰》,“它们似乎永远带着曾经有过的体温,耐心等待旧时主人的认领”;《琴瑟合鸣》,“漆琴和木瑟,带着地髓的神秘根气,带着隐秘的历史,从土层深处的花蕊中浮上来时,容颜依稀”;《铜器之藏》,“凶狠残暴的形象中,是掩饰不住的稚气。繁复威严的表面,荡漾着童真,甚而至于是一种妩媚的东西。毕竟,它们才是青铜艺术真正的典范。而青铜艺术,又是最深入中华文明骨髓的东西”;《石器之藏》,“人类,也因为石头,开始与这个世界的物体,作以深刻的接触”;《陶器之藏》,“没有釉色的装扮,没有脂粉的掩饰,它彻里彻外,表里如一的灵和肉,传递着火的温暖与泥土清新的气息”等等,作者这些智性的感悟与思辩,对她所描述的事象和读者的视线,都起到了一剑封喉的效果,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当然,作者的叙事性与文化观照理想,并非像我的解读一样,那么截然孤立地存在着,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在游荡在同一个文本里,共同营造作者心中努力达到的佳构。在《枕上闲情》里,作者就有这样一段完美的叙事与文化观照上的同时阐释放——“对于错综复杂的人类社会而言,太多的故事铸造了马上打天下,枕上治天下的寓言,而且,江山永远在马背上更替,一代又一代人类的繁衍,也永远只能在枕头上进行。除非有人偏偏要与枕头作对,作垂直于大地的野合,可是,我们暂且不说这种姿势受孕的机率极低,即使他们天作铺盖地作床,那块隆起的土地,无疑依然是他们运承天地智慧,遗传生命密码的风月场。所以,枕头,不仅事关风月,而且事关历史;不仅事关荣华,而且事关人的文化进程。说它们是土地根本开的智慧之花,一点也不过分。”
好了,最后,我想说给读者的话是,打开这部书,就如同打开了通往历史深部的大门,如同走进了土地根部上最隐秘的花园。历史与现代性,人性与炼狱,温暖与阴暗,在里面得到辉煌灿烂地并列呈现。如同所有春天来临之前的暖,它们时明时暗,时有时无,并且儿久久在每个人心里萦绕,盘旋。
2008-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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