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阅读与思考
(2022-12-20 09:44:16)秋天的怀念
前不久,在“阿紫文学沙龙”组织的“《太阳花》读书交流会”上,我遇到了著名作家、评论家费振钟先生。
费先生是我的顾庄老乡,在此之前,我们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但我不是主角,交流不多。这次是我心血来潮,把几年前写的一篇短篇小说托我的好友,他的师范同学转交给他,请他指点一二。也算是机缘巧合,“《太阳花》读书交流会”邀请的嘉宾就是费振钟先生。
费先生到底是儒者,没有任何架子,对我的小说进行了精准的评点后,当着其他几个文友的面,动情地叙述起他与父亲的情感故事:在他的童年时代,因为生计所迫,父亲与他聚少离多,他与父亲之间一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但在父亲离世的那一刻,他还是情不能已,失声痛哭。
那一刻,我竟然破防了!我也有一位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父亲,十二年前,我也曾在父亲遗体火化后有过情不能已的瞬间!
2010年11月20日,农历十月十五,父亲在他八十五岁生日的前两天永远离开了我们,转眼之间,已经整整十二年!
我一直想用我的笔写下纪念父亲的文字,清明时节、七月半抑或是除夕……但我始终不敢下笔。我知道,我的父亲太普通了,就文字,不敢和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相比肩;论绘画,无法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相媲美,谈唱歌,更不能和刘和刚的《父亲》相并论。
但我的父亲,也像众多文学作品里描写的“父亲”一样,平凡而伟大!
父亲是渔民。五、六十年代的渔民,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贫穷、落后甚至是邋遢、拉跨的代名词。那个时代的农民,尽管也有不少人家庭贫困,但相较于渔民,还是有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渔船上的妈妈(第二个妈读第二声)不识相——又要盐又要酱”,揶揄渔民的歇后语几乎妇孺皆知,“不听话,将来把你嫁到渔船上!”类似的恫吓估计在不少农村小女孩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父亲目不识丁,却有一个挺大气挺有气魄的名字:“有钱”,除了排行的缘故,估计与现在许多家长为子女取名,在“五行”上缺什么补什么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
七十年代,渔民陆上定居之后的十多年时间,我们全家八口人就住在由政府统一修建、统一分配的两间平房里。1983年,我大哥、二哥同时结婚,两间房分别做了他们的婚房,好在大哥已经在县城工作,其中的一间只是临时做个样子。
父亲因为踏实和肯干做过很多年的大队长,而且威信极高。那个时候,每月的月底,从事各种渔业的船只都要回到定居的地方,集中、开会,有似于现在的军舰定期要回到港口修整、补给一样。
通常情况下,支书在大会讲话结束后,父亲也把本组的几十户人家集中起来开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他和他的那一群同样目不识丁的“部下”那么长时间交流什么内容,彼此之间用什么样的语言和信息形成一种“默契”。
父亲希望自己“有钱”这一简单而朴实的愿望一生未能如愿。倒是有一年,父亲的一个举动让他的名字有了确切的注解,父亲的形象本不高大,却因此变得高大起来。当他听说一户王姓人家爱人生病无钱医治时,他毫不犹豫地捐出了30元。要知道,那时候一斤肉只有0.73元,一只烧饼只卖3分钱!一般人家全年的积蓄可能都不足百元!
我可怜的母亲在我8岁那年的一个深秋,因风湿性关节炎引发的心脏病离世,享年只有42岁,父亲时年48岁。兄弟姐妹六个,没有一个成家立业,全家的重担就落到父亲那并不宽阔的肩上。虽然还是大队长,但丧偶的打击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为了生存,父亲甚至让幼小的我感受到了他的卑微。那时,大队支书是顾庄的,姓翁,不常到水产。只是在每月的月底,在渔民集中的那几天,才临时住在我家。我到现在也费解,父亲用了什么魔法把他和一个“父母官”的距离拉得那么近。仅仅是因为在支书住在我家的那几天,父亲早早起来,为他端上一碗隔水炖蛋?
父亲的“阿谀”,显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我大哥高中毕业后做了大队会计,因为这个身份考到了兴化县委农工部。父亲不久被支书委派到了大队办的位于城介村的顾庄麻绳厂做副厂长,尽管实际上只是一个保管员,但他却因此遇到我的陈姓继母,幸福地度过了近三十年的晚年生活。
在我参加工作前的十多年的时间里,父亲明显疏于对我的照顾,很多时候,我就跟着哥哥、姐姐生活,但必须承认,父亲一直没有忘记抚养我的责任。我在兴化中学上高中时,父亲每月给我8元,我在扬州读大学时,父亲一学期给我100元,加之哥姐的帮衬,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苦的岁月。
我曾在《求学记事》一文中回忆上小学时,因为要到邻村北张小学读书,下雨(雪)时走路没有雨靴,脚在透水的布鞋里,感觉像是一直浸在水里;冬天刮风的时候,因为没有帽子,鼻子冻得像红辣椒,耳轮冻得连碰也不能碰;下雨天中午不能回去吃饭,只好饿着肚子……事实上,和我同时期读书的二哥、三姐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大哥稍好些,父亲曾把他寄居在亲戚家读书,但也因此让他过早地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
我一直没有埋怨过我的父亲,尤其是我后来了解到,已经年过花甲的父亲给我的这些钱,是他用一针一线织起的渔网换来的,我内心涌现出的更多的是感动。
父亲在我结婚时也像他给我大哥、二哥一样,给了我500元加一只金戒指,父亲递给我钱和戒指时,指着空空的木箱带着歉疚的神情告诉我,这已经是他的全部。我接收了,父亲很开心。我知道,父亲完成了这些,才算完成了他人生中的全部使命。
父亲在生命倒计时的时间里,已经认不得人了,包括倾心服侍他的二哥和二姐。我去看他时,问他,是否认得我,他表现出的是一脸疑惑:你是我的三小啊,我怎么认不得?言犹在耳,令人长号不自禁!
接到哥哥姐姐言说父亲处于弥留之际的电话,我立即从学校赶了过去,父亲双眼紧闭着,呼吸急促,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大姐还在江都,我赶忙打电话给她,等到大姐风尘仆仆从江都赶回来时,父亲才在我们姐妹六人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大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落下。
三天后,在茅山殡仪馆,父亲并不伟岸的身躯通过火化炉变成了一堆骨灰,亲友们在瞻仰大厅观看视频时,我独自一人走到门外啜泣。在此之前,包括父亲离世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流泪,每次去看望父亲,我总是劝慰他:你应该知足了,和你同时代的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能活到你这样的年纪,一定会很满足……
我明白,我哭父亲,也哭我自己,从8岁丧母,到45岁丧父,自此,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古人常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父亲,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让我们成为父子。人生中的三大不幸,你我各占其一。35岁时,我在泰州人民医院做结肠手术,我不敢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心;48岁时,我得了2型糖尿病,不得已开始打针、吃药,我想告诉你,却无法告诉你了!
在这深秋时分,在你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的今天,我发下重誓: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还做父子!
秋已浓,夜已深,父亲,还有半个月就是你的生日。远在天堂的你,听得见你最小的但也年近花甲的儿子对你的祈愿吗?!
怀念母亲
几天前,爱人看到我在《秋天的怀念》文末“写在家父诞辰九十六周年前夕”的文字,随口问我道,如果你母亲在世,今年多大?我不觉惊悸:今年,竟是我母亲诞辰整整九十周年!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四十九年!
在自媒体极其发达的今天,我不时看到一些百岁老人的儿孙为他(她)们庆生的画面:几代同堂、儿孙绕膝、欢歌笑语、祝福声声……每每此时,我常常会无来由地做这样的假设:如果我的母亲健在,在她大寿之时,我们姐妹六人会为她营造一个怎样的祝福场景?!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辛酸!母亲42岁去世时,我只有8岁,三姐11岁,二哥14岁,大哥17岁,大姐、二姐稍长,也才二十出头……如今年近花甲的我真的很难拾掇起有关母亲完整的记忆,不少细节已经像母亲的遗像一样模糊,只是有一点将亘古不变、历久弥新:给我生命的母亲,始终流淌在我生命的血液里。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普天下勤劳的母亲几乎都还有一个“善良”的共性。在母亲的身上,她的善良更是体现到了极致。
母亲不知从何时始患上了关节炎,对这个现在来说就像伤风、感冒一样稀松平常的疾病却折磨了她一生并最终要她的命。从我记事起,每到闲暇时节,母亲便奔波在去医院或去找郎中的路上。
幼小的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跟屁虫”,母亲到哪,我便死乞白赖跟到哪。一个原本行动不便的母亲,还要带着一个动辄就要人抱的孩子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现在想来,年幼无知的我曾給母亲带来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记得有一次,母亲打算瞒着我,独自一个人去看郎中,人已经到了河的对岸,我知道后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号叫。善良的母亲终究还是乘着渡船回头,抱着我重新上路。看完郎中回家已是下午,虚弱的母亲没有力气抱我,我竟然在路上赖着不走,母亲便一次次地卑微地哀求行驶在河里的小船带我们一程。可以想见,母亲原本可以减轻的疼痛被我的一次次折腾,重新回到了原点。这样的经历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每次,母亲总是默默地承受。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时的我怎么会那么自私,那么任性,那么刁蛮,那么残忍?!
母亲对我的迁就有时简直到了无原则的地步。儿时嘴特别馋,有些食物还在锅中蒸煮,我便嚷着要吃,不达目的便不依不饶。母亲一次拗不过我,把一个未熟的芋头夹到我嘴里,辣得我喉咙生疼,涕泪横流。母亲原本是想小小地“惩罚”一下不听话的我,但见我痛苦的模样,又急忙舀来一碗凉水帮我洗漱喉咙,母亲对我无端的抱怨只是笑笑。
似乎很容易解释母亲对我的偏爱,我是她最小的儿子,是到现在也未消失的词汇:惯宝小。在我三岁时,因为堂伯家没有男孩,父亲便做主把我过继给堂伯。母亲连续哭了三天三夜,硬是逼着父亲把我重新要回家来。令我永生难忘的是,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堂伯母从戴南赶来奔丧时,一边指着呆立一旁、满脸无助的我,一边对着躺在灵柩上的母亲哭诉道:死鬼啊,当初你非要把三小要回来,如今你丢下他,丢下一家老小,你怎么舍得的啊?!反复的悲吟,引得哭声一片。
当我回忆起这段场景时,已禁不住泪流满面。令人费解的是,那时的我为什么那么没心没肺,全然不知,因为母亲的离开,人生的命运即将改写,童年的无忧无虑,童年的自由快乐因此涂抹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只剩下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天真烂漫。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逆子”,命中“克母”。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生病躺在病床上,家人围在旁边,已记不清是谁问在一旁玩耍的我,三小,妈妈的病能不能好?我现在知道,他们多么希望从我的嘴里说出母亲很快就能痊愈的话来,但那时的我竟脱口而出:不得好!
我确信自己当时就是鬼神附体,否则,无法解释我的言行。或许,就是因为我这个“灾星”“克星”的存在,削减了母亲的阳寿,让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无法想象,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母亲听了我的回答,该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
长大后,从亲戚只言片语的言谈中得知,母亲是个比我还命苦的人,从小失去双亲,16岁嫁给父亲,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在人世间短暂的41年,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福!生下的三男三女,离开人世时只有大姐守在她的身边……母亲最后死不瞑目,该是带着多大的遗憾与不舍:我可怜的六个孩子啊,没有一个成家立业,最小的才8岁!我走后,他们该怎么活啊……多年后,我似乎明白,上帝一定是看她在人世间活得太辛苦了,所以提前召她回去……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过了“知天命”之年,受过“无神论”教育的我,开始相信宿命与轮回。单就母亲极其普通的名字“粉扣”,就与我的岳母和继母的儿子相同,是否,冥冥之中,时不时有种暗示,不断地提醒我记得我那苦命的母亲?!
“不思量,自难忘。”母亲,在与你阴阳两隔的漫长岁月里,在这欢乐短暂、苦难永恒的人世间,我何曾有一天忘得了你!当我行走于艰难的求学路上的时候;当好心的乡邻看到我孤苦伶仃的模样,言说“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的时候;当我因少不更事被人责骂“有娘生,没娘教”的时候;当我35岁躺在泰州人民医院的手术台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时候……母亲,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是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好在,我也有让你在九泉下含笑的时候:
我考上了大学;我有了稳定的工作;我结婚成家;我做了父亲;我由一个“穷光蛋”变成有儿有女、有房有车的“江苏省优秀教育工作者”……
母亲,如果有来生,请一定要容许我在你面前再任性一次:我做母亲,你做儿子!除了让我感受十月怀胎之苦和分娩之痛,你也“克”我一次,我们两抵。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是在你成家立业之后才可能选择决绝地离开;我一定不会让你经受深入骨髓的丧母之痛;我一定不会让你用“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去自我解嘲、自我安慰。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母亲,无数个想你的黑夜,我不止在梦中把你呼喊!那个被温暖、幸福缠绕的称呼,我缄默在心,喊不出声,已近五十年!
【阅读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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