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期中读书，在唐诗面前小有纠结，最后拿出李商隐。

背得不少句子，但是以前是不能完全理解的。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李商隐的诗句那么美，那么精致，但是又那么晦涩、深奥、含蓄。到今天，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加，思考和阅读的积累，仔细品味李商隐，才略有所悟。让人真得感叹，文字里的飘忽、暧昧、迷离都是那么迷人，工整、华丽、丰富、细腻；拂开那些烟雨夕阳、珠玉绣幔，读到的却是文字底下、人生的这个阶段才能明白的慵懒、颓废、自怜、无奈。

这是一个多么纠结缠绵的男人啊。他写“相见时难别亦难”，“来是空言去绝踪”，还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在“见”与“别”、“归”与“不归”、“来”与“去”之间，他都难，都无法控制，身不由已，句子里面尽是“是”与“否”的回环。

要理解某种情怀或者格调，需要心灵的资历。

年轻的时候不会觉得夕阳好，更不会感叹夕阳近黄昏。不是经过孤独，经过情绪煎熬的人，又怎么会感受到嫦娥独自在琼楼玉宇中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不是经过了从繁华到落寞，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对过往的眷恋不舍“更持红烛赏残花”“留得残荷听雨声”？今天，除了惊艳于他句子里面的才情和情感里面的浓烈“心有灵犀一点通”，沉溺于他的唯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更能感受到华美之中的幻灭“残霄犹得梦依稀”、“此情可待成追忆”。不，不是儿女情，而是整个人生，包括一个对生命有着精致追求的人置身于迎来送往碌碌营营的世俗生活而受到的打击和伤害。

在对过往华美的眷念不舍和现实的幻灭之间，人的情绪是拉扯着、拧着的。如李商隐的那么多首《无题》诗。连题目都隐晦，是懒得写，或者是不敢写——这是多纠结无奈。这个人的一生，据说停顿于40余岁，就是在情绪的拉扯中渡过的，总是两难。

（二）

人生的不同阶段，人生经验在不断扩大。走到今天，我想，大略可以明白这样的两难。

很多次，梦里回到少年，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那么有力，从不怀疑作出的努力都有好的回报，相信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去把握未来的美好；而每每夜半梦醒，皆如自灯火阑珊的高楼堕入黑暗谷底。

但是，如果人生的路再走下去，有更多的修行，应该让自己走出这样无奈而无用的两难心境。

不再是年轻的自己，不再有向前冲的激情。知晓有多少无常在前路因而不再莽撞。了解有多少留不住的人事，不必挽留；明白有多少难以实现的虚幻，不用去争。而时间在苟且中流逝，到一定的时候，终于想停下来——不想应付生活里虚与委蛇的人事，不想在无意义的形式化日常中虚耗精力能量；看到生命里人来人往，有生离有死别，有人和物的聚与散，逐步了解生命的本质与未来的走向——于是，知道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需要对生活进行符合自己本质的安排，不需要应酬不同观念的人，不必做任何拧着情绪的事儿。

年宵的焰火经过璀璨，走进幻灭，让人在寂灭的黑暗里怀恋，但清晨到来的时候，只有自己是为自己的院落打扫一地灰烬的人。经过这样完整的阶段，人才能自我完成，接受生命荒凉的本质，才是真的淡然。

（三）

时有所想，怎样才算淡然？有僧人说过调教的方法，包括食素、不看电视、少接触网络、只保留生活必须的物品、舍去过剩的东西包括人际关系、与人交流需轻言细语不刺激对方、远离使自己品级降低的人......很好，但也不易做到。

其实，也不必给自己如上的条条框框——当你用任何一种条款刻意约束自己，已经丧失了真正意义上的“淡然”。私下自觉，在人际关系上，做到“吾自倾杯，君且随意”是真正的淡然。不止人际关系，用这种态度对待命运，也是真正的阔朗豁达——对热爱的人与事，自己付出了，并不强求命运回报多少。

待人。有人爱与他人争论，总是试图控制局面，态度苛刻；有人次之，习惯性强势地以自我为中心，需要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因而施展各种刻意表现；真正能全心聆听他人，欣赏他人的长处，提供空间给他人展示的人，才是真正的“淡然”而自带光辉。

接物。下下者总想占人便宜，次之的就算计着不占人便宜也不能让人占便宜，只有把给人方便当做完成自我修行的人才能真的“淡然”。

（四）

世界如此之大，具野心的能者如此之多。个人又能改变他人、改变世界多少呢？接纳，也是一种“淡然”。承认也尊重他人的存在，保持距离，一人向隅，不要多余的情绪和妄念。距离很重要，所以，感觉“淡然”也是一种洁癖。

一到公众假期，总会产生沉在深深海底的感觉。看到新闻说到处人山人海，风雪交加，道路堵塞，就觉得自己在海底，感受到水面上的声和光，但是置身在自己的宁静中。而这个新年，因为读李商隐，被那些秀美的词藻感动，笼罩在那种对华美眷念的情绪中，感觉自己在短暂的几天里，是那个在微冷的雨后坐在小窗边上借着窗外的光读着书的人。

“微注小窗明”，这微微流入小窗的光线是他珍惜的光线，给予诗人置身自己一人世界的宁静，在这份宁静里，获得了内心的完满，安分而自在，可以找到自己生命的另外一种意义。在步入“晚晴”的年纪，“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是的，一只南方的鸟儿，飞越了那么远那么久，一直没有停下来安顿自己，鸟巢已干，它需要飞回来，经过了千山万水之后，飞回来，带着轻盈的身体、轻松的心情。

是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抛开那些所谓雄心妄念，该忘记那些苟苟营营，停止向外追逐，停下来安顿内心，集聚温暖的力量，找回生命本体的经验。因为无论如何，每个人的终点并无悬念，谁的人生不是一样的呢？美丽、孤独、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