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在赶路，走过每一条街道，走过耳边。

其实已经过了立冬，只是南国的暑热退得迟，今年尤以为甚。也就是这两天才有了点秋天的样子。

 

毕竟是十一月末，太阳在下午五点半被风吹到西边，沉下地平线——天也陡然黑得早了。当然，这“早”也是相对的，看看比哪儿，看看跟哪个时候比。下班，天趋黑，脚下秋叶沙沙。遂想到不知道哪首古诗里有句“落叶秋风早”。在这广东，哪有什么早来的秋风，兀自在心里笑了。

 

夜里闲坐的时候，加了长袖衬衫，突然想起，“落叶秋风早”是李白写的，好像是写一个闺中女子在秋天感到悲凉孤苦，发出的叹息。在凉飕飕的秋天，她独自枯坐着，感觉时光漫长，前路渺渺——时间真难捱。想起来了，这首叫《长干行》。她回忆幼年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而反观现实，丈夫远行，容颜衰老，觉得时间被拉长，而不会再有新的事物发生，真感伤。

 

真是这样。所以我们说，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好像过得特别快呢；反之，悲苦孤独的时光总是过也过不完，好像分秒都在煎熬。

 

不过是人的心境作祟而已。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啊，是万物兴衰的过程吗？为了表述、固定、量化，人类赋予了时间人为的虚拟刻度——分、时、天、月、年......

 

幼年的时候，总是想不明白，怎么会“仙界一天是凡间一年”。其实如果把习惯的时间度量拿开，不用“天”，也不用“年”，换个度量衡——蚂蚁的一生叫一生，大象的一生也是一生，虽然一短一长，但都是生到死的跨度啊。如果说生到死的过程被刻上一定的刻度，岂不就是大象的一天是蚂蚁的一年？

 

而如果不用长短来计算时间呢？比如，用心境来量化时间？那就分成了——快乐的时间与伤心的时间。算不算忽略数量而强调质量？快乐的时间总是让人挽留，而越要撰在手心越握不住；总是想让伤心的时间少一些，而越想摆脱却越是陷入其中。快乐的时光总是消失得快，伤心的时光总是那么漫长—— 心境才是时间的主宰。

 

 

（二）

 

时间是多么强大——逝者如斯夫！ 小小的人类不过洪荒之间的一个普通物种，除了服从时间，又能如何。然，比宇宙更强大的是人心啊。

 

晚间小读，竟然看到了人对时间的挑战。

 

记得我喜欢的阿尔·帕西诺在电影里有句台词，意思就是说人会死两次，一次是咽气时，而另一次是被亲人朋友们遗忘时。晚上正好读止庵回忆母亲的书，书里说到“有限性不死”——这个佛洛依德的首创词，说的就是有些人肉身消亡后活在亲人心中。

 

是的，完全唯心。这种有限性不死，等于拓宽了“存在”的范围，不是吗？就是我们说的“音容宛在”，也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吧。而止庵思母入髓，还作了进一步分析：“有限性不死”是回溯性的，是曾经存在，活在回忆中，看到一起到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都会回到旧日一起渡过的时光；还有一种状况是“活着”，即是说感觉逝者依然存在，伴随在生者的日常生活里，遇到任何事件，就会去想，逝者会怎么做，生者与逝者一起应对。

 

是的，完全唯心。一种假设，但是让人无法自拔，也让时间浑然没了威力。死亡也挡不住情感的持续流动。止庵在母亲去世后，到母亲的单位，发现大楼正面的挂钟指针都掉了，在八点钟的位置，留着一条锈痕，想必是钟老了，走不动，先是指针停在八点不走了，然后干脆就掉了下来。他的感叹很痛，要是时间止步于某一刻，抑或从某一刻重新开始就好了。

 

“要是”、“假如”，妈妈活着就好了，这样的虚拟中，逝去的亲人再一次现身，是不是对时间的反抗？人心，人的情感和心境，就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小到用悲喜左右时间的长短，大到漠视时间对生命的判决。

 

 

（三）

 

时间是多么强大，时间比空间还让人无奈。

 

空间再大，总是可以被一个更大的空间容纳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再远的蓬山，再远一万倍，一个距离乘以一万倍，不过是一个更远的距离；时间呢？隔绝我们的是时间，隔着时间，真的就不可企及，不可触摸，只有一个唯心的“假如”，可以对时间进行小小的挑战。

 

人心的这一点点可以不为时间主宰、高于时间的能量——爱、善、美，又是多么可贵。这是人类高于其他物种的唯一有力证明。人类究竟能留下什么，有什么是值得流传在宇宙的？可能只有这一点点唯心的能量。复杂的、纠结的、令人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哭或笑，生或死的复杂情感，这些难以表述和临摹的量子纠缠，无法用价值、效率和逻辑说通的奇怪逻辑，就是人类生命独一无二的体验。

 

漫漫的人生，短短的人生，唯心，体现的是价值；而肉体，本质和秋风与落叶又有什么不同呢？傍晚回家的时候，足下沙沙的落叶，如果也有思维有心事，也就实现了“万物皆有灵”的说法了。“灵”，是精神所产生的结晶，唯一能脱离时间的桎梏，在宇宙中熠熠生光的东西。

 

十一月末，秋风和落叶，来来往往的你我。万物自有安排，这大争之世，到底在争着什么？

《十一月末》

剩下的岁月

不及一握

此后，风愈来愈紧

草木含霜，除了冷

也包含着那些同样握不住的事物

譬如雪和月光

譬如即便在深夜拼命想也想不起来

却又真实存在过的

花朵，流云，溪水

或者人，以及他们的名字

不久之后

北风将统治城市

吹遍每一个角落

每一条街道

落叶和人们的脚步一起凌乱

深褐和浅黄层叠纠缠

没有尽头

 

分不出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