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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麻石窟湍急红桦慈悲 |
分类: 随笔 |
长沙。转机。暴雨。
一架架飞机亦步亦趋,依次U-Turn,排上起飞跑道,加速。只见前边的飞机震翅飞起,无数雨线被机身冲破,一阵浓密的雨雾在飞机尾后扬起。
那一刻的心,无由地充满动荡的惶恐。
是有一点不安和忧戚,但是绝对不是安全意义上的。一定要形容一番的话,应该是一种飘浮感——侧窗上倾斜而下的一滴一滴,不也是与窗内坐着的人一样,在作一次遥远的赶赴吗?自己身处其中的这群来往穿梭的人,与那些被飞机起飞产生的气流带起的雨滴相比,能胜过多少?而风雨飘摇之中,每一个内心,能把握与守住的,又有多少呢?
好在再次降落的时候,晴雨两重天,让人放下了内心戚戚——陇上大晴,阳光刺得人双目生疼。不得不用浓黑的墨镜拉开自己与这高原热情之间的距离。
一滴水,去向阳光的怀中,一定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的吧——无边的欢喜灿烂之下,也会不时悄然望向自己的内心,那片湿漉漉的烟云。
倒是真的置身于水与阳光的包围中了,那是去看石窟的一天。石窟在河岸那头,于是,从渡口出发。汽艇在水上飞,阳光是如此灼热,可是,清风是如此凉爽!被冰凉的水汽和炫目的日光,一同包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双臂,人真的就生出了水鸟之心,只想随风,贴着水面,掠过青天,一直向前向前,飞进前面那一大团一大团凝固着一动不动的白色云团里,去找寻时光深处,那些一直存在不曾变迁的神秘。
神秘,是肯定的。对岸赭红的石山嶙峋,若壁若峭,直指蓝天。就在这丹霞红的石壁之间,一万座千年石佛,在等着。他们的慈眉善目,微微上扬的嘴角,悲悯和包容的微笑,逾过千年,存在于这水岸石山之上,用那么饱满的安宁,无声地向有缘到来的每一个人传达着洞明世事的慈悲。
于是,来到此地,每一个有心的人,都分明在佛像安详的眼神里感受到历史的温度。时间把历史带走的时候,空间却把它细细地呈现在你面前——北魏的佛像庄严粗犷、初唐的佛像端庄丰满、晚唐的佛像清矍秀丽……圆穹顶、马蹄顶、拱券、莲座……眉弓、丹凤目、圆润的肩膀、丰满的耳垂、舒展的飘带……这一切,是时间的骸骨吗?一半的石雕为残像,佛的头部或者手臂已经消失,只留下躯干,外表颜料也褪尽,即使如此,依然能从它们飘飞的衣裾下,感受到筋肉,以及筋肉之下蕴含的力量。在残缺里,可以获得无限丰富的想象,从这个意义而言,时间夺走了一些东西,但是它归还的更多。
更叫人感叹的,是当年一刀一斧,年深日久在这水岸边石山上雕刻佛像的工匠和供奉佛像的僧侣们。佛祖、菩萨、罗汉、金刚……在他们刀刻斧削的作品上,我看到的是他们的灵魂,他们对人生美好的信仰。
而我,面对这样的无数石佛,竟然放下了许愿的心。原因其实很简单,这样的朝拜,和走访一座青砖黄瓦的古寺庙,截然不同。这儿,没有常见的人流如织,没有俗世的香烟缭绕。沿着长长的栈道缓行,只是我与我友两个。间或有红袍藏僧无言擦肩,或者农人默然坐在石阶上,他的牛群在石山之间小块的草地上咀嚼青草,偶而的一两声哞哞,在四围环绕的石壁之间回旋冲撞,竟然产生奇特的声效,可以传出很远。
佛,就在这样的田园里,在你身边,如此亲近。这身边的佛,是佛教鼎盛的北魏盛唐留下的石佛,古朴而沧桑,在田野,在水畔,在离你不远处,不是一般寺庙里新近塑立的泥菩萨,不是世俗之人要顶礼膜拜去换取什么的对象,而是一个质朴的存在。佛,是山是河,是低垂到地上和水面的柳树,是打开在草丛中的八瓣小野花,是阳光,打开怀抱拥着一滴远上云间的水。那么,人所有的愿望,在此地此刻,都是为佛了然于心的,又都是空明的吧?
空明,而清新。更是连绵山路上的感觉。
路牌上的地名,开始完全呈现藏区特色——卓尼、完冒、恰尔盖......
进入国家森林公园的时候,所有西部中国那种黄土尘漫消失殆尽,植物茂密苍翠,溪水从植物之间蹿出来,橙腹黑背的小鸟在灌木枝头跳跃。一切都和南方的森林相似,除了溪边的树,绝对是北方特点,准确地说,是这里独特的标志吧——红桦。红桦树没有白桦树那样高大,那样主杆笔直,但是褐红色的树干上依然有白桦树那智慧的“眼睛”,而一层层红色的树皮包裹着的红色树干,在青翠的叶片衬托下,竟然呈现某种独特的富丽妖娆气质,在一片野生野长的环境中,显出一种古典厅堂廊柱的贵气。同行某友童心大起,攀上树枝,揭下数张红色树皮,跃下树来,笑言写情诗可用。而我,拿起一张红树皮对着阳光打量,只见整个山谷霎时笼罩在“夕阳暮光”之中,周围安静无声,竟是“夕阳恋高树,薄暮入青峰”之美。
再往上行,灌木不见,只有苍劲的松柏,高大挺拔,原始森森。松香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有藏民在路边卖特产:香菇、松子、各色手工毡帽、巨大的根雕。拈起一粒生鲜的松子放在嘴里,唇齿清香,正是把这大松林的气息装到身体里,入心沁脾。
一路向前,有些极大的树干向公路倾斜,宛若大山这位绿巨人探出身来,一条手臂,就挽起了山间车道,当然也引着我们的车爬向更高。随车上行,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垂直气候带的变化。那么茂密的松林过后,山巅突然开阔!这是什么样的开阔呢!从低海拔的灌木林,到中海拔的松林,现在终于到了高海拔的高山草原。
不再有树木,有的只是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大地。驰骋的心,顿时和缓下来,只想慢一些。为什么要赶路呢?天空有那么宽广,草场就有那么宽阔。随处是牧民栖憩的藏包和羊圈,随处是大片的野花,它们嚷着闹着,跟着我们的车,漫过一座山脊又一座山脊。为什么不慢一些呢?为什么不和路过的一个个藏区小城镇里那么多藏胞一样,握着转经筒,甚至有些背着小羊羔,沿着小路,且停且行,忽略时间?和散落在草场上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牦牛群一样,并不惊异于路过的汽车,成群结队,低头在草根之间往来盘桓?
如果说汽艇曾在水上飞掠的话,车在草原上的行驶就是在绿色的大海上航行。一片山坡,转过一片山坡,再转过一片山坡,车在绿色的波浪上颠簸漂流。而我是谁?我是从天而降的一滴水,落在高山草场上格桑花之蕊,飘在胡麻淡紫色的小花瓣边沿,融在喜泉那唱着歌的小溪流里,化在温纯的小绵羊回眸的眼中……从内到外,浸身于草原的绿色。
难道,不是为这一片绿色而来吗?草原是那么安宁,绿草和阳光,谁离我更近?为一片绿色而来,在草甸上轻轻走过,甚至听不到风的足音。高原青山,当我打开双臂,呼出内心的热,我装下的,是你辽阔的绿。
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呵,那些遍布其上的羊儿,像云朵的影子,像移动的花,一直跟着车行。到夜晚,它们更化作布满天穹的星星,跟着我在小城的河畔流连。
凌晨已过,风凉,让人忘记身处七月;安静,让人忘记来自多么繁杂的世界。除了两个蹲在桥头灯下鏖战得忘记时间的棋迷老人家,除了我们的影子,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路灯在河水上投下一条条金黄色的光柱,从河边石栏杆俯视河水,冲过蓄水坝的部分竟然颇为湍急,哗哗的水声又反而给这个深深的夜晚,增添了安宁。
夜很深,人不倦。其实我只想走,延续这行走赶赴的幸福感,把自己也走成一粒夜空里的星,守着天之一隅,不知厌倦,看青山不老,飞鸟往还;看满坡的小野花被春意唤醒,开过,又开;看红桦树皮上的情诗,让露水打湿,由晨曦吻干。
一滴水,在这条汩汩的河中,采集阳光星光。那么,谁说不是呢?在遥迢之隔的那些日夜,只要悄悄打开内心,那些光亮就会熠熠,给无数平凡的日子髹上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