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四季不分，一场秋雨过后，这个城市也凉了下来。落叶撒满人行道，潮湿的空气里，腐叶的味道轻微洋溢，让人恍惚。

与视觉画面相比，气息在人记忆里留下的烙印，总是更加强大深入持久，我一直这样认为。

少时居所，一排窗户之外是一条后巷，围墙由青砖砌高，对于六、七岁的孩子，那高度简直就是望不见顶。屋子是二战时期驻西南的美军招待所，筑此高墙与外界隔绝。后巷并无用处，甚至连门也没有，要进入就得翻越卧室的窗户。墙外街上有很高的梧桐，从夏到秋一直落叶，飘入后巷，无人清扫。日久，巷子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好奇兼好动的小女孩，会在宁静的午休时段关上房门，悄悄踩着凸窗的窗沿爬出去，轻轻一跳，便让一层厚厚的落叶接住了自己。巷子角落有废弃的砖块，像每个怀着独立梦想之秘的孩子一样，我的目的是把那些砖垒高围成一间属于“我的”小房子。不要人帮手，一个人搬砖头，把落叶一抱一抱的堆进“房子”里，心里充实着收获满仓的喜欢，还有终于独立完成某个神秘任务的成就感，而那个神秘任务本身，不容与人分享，饱胀的自豪撑得小小的心脏快乐地发痛。抱起大捧大捧落叶的时候，雨水和阳光的气息、略腐的草木味道，填满了心胸，构成隐秘的童年记忆里十分重要的部分。

后来读书的时候，和闺蜜躲在校办工厂小院子里的银杏树下背古文，三株高大笔直的银杏，一人占据一株，背靠大树，不时有艳黄的扇形小叶子飘落到肩头和书上。有时抬头发呆，从树底向上往去，树干直通云里，想起语文书上学的郭沫若文字，此树如此历史久远，心生敬畏，感觉树下的自己依了这古老的树木，也与神秘久远的历史产生了连接，此际的读和背诵，也变得神圣而庄严起来。现在想来，至今不管遭遇如何，内心尚能有一丝沉静安然，也许真还是来自这段时间银杏树下，秋阳和落叶的熏染呢。

也不会忘记的还有花溪公园沿着河水的一条路，梧桐茂盛，最美是秋天。厚厚的黄叶撒满道路，满眼只有金黄。高中毕业的八月暑假去郊游，与同桌男生顺着路走，去上游的水库汇合大家。至今无法记起为何我们会掉队在众人后面，不疾不徐，不远不近，一前一后，默默走了近一个小时。至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同桌三年高大阳光开朗的男孩子当时不说话，甚至也不知道一贯叽叽喳喳的自己，为什么也不说话；也不记得是梧桐叶子一路在脚下发出脆响，还是阳光里小小的颗粒在一路爆炸。那是一程告别，我赴广外，他去航校的前夕，年轻的心并不知晓，世界有多大，两片随风的叶，枝头一别，就是各自的天涯行远。那一天我穿着白衣，秋天落叶的滋味在空气里散不去。

有时在街上，踩过落地的树叶，也还会感觉阳光在脚下爆炸，瞬间很真切地嗅出当时初秋的味道。当然，再无可以征询的人，问一句，这是当时的味道吗？有时听到关于那个男生的消息，升职啦，又升职啦，却总是跟那个默默走在身后半步的少年对不上号。也许，除了我，没有谁会记得当时。而我，一直记得的他，永远是那个十七八岁的模样。

到了大学，在广州著名的白云山下，校区树木葱茏，更别说课下往山上跑，直接就是到了森林中。依然是对一个秋天的记忆最深。重阳九月九，平素冷清的山麓一带立即熙熙攘攘，城里的人蜂拥而至登高。同学老乡串来，相约去山上看月亮。先是每人拿出自己的收音机，在山顶收听VOA，低年级的小同乡，怯怯问其中听不懂的单词，我却更愿意在山岚里听歌曲。师弟小可拿出吉他，被我们围在中央，他弹古典的《绿袖子》和《致爱丽丝》，也唱那会儿颇为流行的《北方的狼》和《外面的世界》。忘记了月亮有没有露脸，记得的是，草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老乡们带了水和面包，却未料初秋深夜的山风会那么凉，到了夜深，都缩起脖子，挤着坐在榕树下，却没有人改口说回校，如相约时说好的，坚持着把这个夜坐完，坐到红日从“岭南第一山”喷薄。我抱着小可的背包睡成了一片落叶。以致从此后，每年的九月九登上不同的山峦，都能闭眼就嗅到那晚落叶的味道。那是此生唯一一次在野外渡过的夜晚，第二天发了高烧。

当然，如今，这样恍然回忆童年与少年的时机是很少很少的。偶然吧，从秋的天空下走过，如果恰好落过点细雨，就会被浓浓的叶的气息摄住魂，小小地怔忪一下。而这样的机会将来肯定是越来越少。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大批量落叶就那么短短几日。常绿树木自岿然不动，落叶乔木立即除尽衣裳。即便是在这几日里，除非有步行街头的机会和闲适的心境，才能让记忆里一半腐朽一半清新的味道复活；而且，就算有机会和心情，过了清晨，空气里的杂质增加，工业的、化学的......这点自然原始的与童年相似的气息便溜了回去，再也无从捕捉。

当然，真的再与秋叶接近，也不是没有。这几年也曾在秋日，游走北方，山间层林尽染，被落木包围。各种深浅不一的黄，甚至红，铺在走过的看不见的小路上。同游男友童心未泯，只管拖着我托着我，爬墙上树，或者指令人，来这里，去那里。于是，听支配，不动脑子，在秋的怀里，还原自己是那个翻墙越窗，抱落叶满怀的孩子，在落叶秋光里，把自己沉进去。北方空气干燥，天很高很蓝，云很轻很淡，在落叶丛林里微笑的，不是我，是多年前飘散，而此刻找到同伴的一片薄薄的叶。脆弱，又丰美，像秋天，像暮色下的浮光。

落叶，就是载着秋日浮光远去的小船。10月将尽，一个秋就这样又过去了，秋是回忆的季节。

游于记忆之渊，是衰老的标志。可是，这时光啊，除了回忆，你还能给人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收藏？除了光阴的罗网里，这一点点的真，小小的不愿有丝毫伤害的善良，我身无长物。

像一片卷曲的叶，我打开自己，时光中的自己，给你看，这微小的真诚善良，这带着熟悉味道的回忆，你无法拿走。步步衰老的人，越来越珍惜它，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夹在越来越厚的日记薄里的黄色叶片。

记忆的天空，云絮飘飘，不复若花，有迎风的忐忑；不再如刺，带着流泪的伤害。只有温软的目光留下来，恰是落叶萧萧。这一径落叶之上蹒跚的，是夕阳下唠叨的话题。

时光深处，一径落叶，被收拾起来，放置在小房子里，它们是，我的。

Yes, it's mine, concerning with me on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