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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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一江春水向东流君主李煜南唐文化 |
分类: 随笔 |
今朝七夕,想起一个人来,今天提他,表面看有点不合时宜,其实倒也不算无缘无故,原因容后再说。谁?南唐后主——李煜。
在阅读中、聊天中,不断遭遇李煜的故事、李煜的词作,好长时间了,一直想记下一点感想,几次都几乎动笔,终于还是罢手。太伤!梳理有关李煜的一切太伤了!让人心伤不已,不忍触碰。伤感他的国破,从君主到囚徒的巨大落差;伤感他的家亡,爱情绚烂、梦的破碎。最近的一次,上个月,动心思想写一写他,甚至经把以前读过的高阳写他的历史小说拿出来了,《金镂鞋》,再次的阅读增加了比以前更多的伤感,简直读不下去!更别说写!
碰巧昨天,读到这样的话——中国文化人总喜欢以政治来框范文化,让文化成为政治的衍生。他们不知道:一个吟者因冠冕而暗哑了歌声,才是真正值得惋叹的;一个诗人因功名而丢失了诗情,才是真正让人可惜的;一个天才因政务而陷入于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余秋雨《寻觅中华》)
心中一凛!找到了一个比较轻松,然而又比较公正且符合实际的切入点,来写写李煜。为什么不抛开人生成功的世俗坐标,就以文学坐标来说李煜呢!其实这个角度,很多人写过,不新颖,但无论如何,就我而言,这依然是唯一的一个略轻松的途径。我想,若将历史血腥的黑红色背景撤下,换成文学世界蓝天白云的背景,李煜在这样的背景下活动,也更接近他本人的内心吧。
对了,首先,他是一个词人、文学家,其次,他才是一个君主。也许君主的身份太显赫,因此在俗世的眼里,君主的光芒掩盖了诗性的光辉。然而,在历史的长河里,在文学的海洋里,李煜身上来自文学的光亮持续的亮丽,远远压过了他头顶上罩着的君主的光环。
君主尽有雄才大略的人去当,李煜的敌手赵匡胤就是那个时代伟大的国君。而李煜,正因其由君主而为阶下囚,正因其由奢华向苦难的转折,成为了宋词世界的“第一词人”。政治上的障碍引领了文学通道,人生悲剧造就了优秀的文学。如果李煜一直处于权力的中心,那么他将永远处于文化的边缘。权力抛弃他的时候,文学拥抱了他。如果李煜一直当他的君主,那么,宋词的天空,就会因为少了一颗璀璨的明星而黯淡几分,甚至宋词的发展,也许就会转向另外的方向,进而,像一些其他文体一样,失却思想性,失却持续的生命力,在时间的沙漠里逐渐脱水风干蒸发。没有词人李煜,是宋词的损失,是文学的损失。
作为南唐帝王,李氏三代作诗词,李煜之父中祖李璟词上造诣也很深。在考古的书籍里,看过南唐先主和中主,即李煜的祖父和父亲,位于南京附近的陵墓发掘情况,尽管墓已经被盗,但依然有些非常有价值的玉刻哀册,描金行楷,刻在玉石上,很精美。
作为君主的李煜,文风和生活一样,奢华颓靡,高傲华贵。很早以前读过一本杂书,书名我早忘了,倒一直记得,李煜对书法颜派鼻祖颜真卿的讥讽,原话当然失传,大意是说,颜字倒是饱满壮实,但一股村气,一看就像一个个拿着锄头站在田里的农夫!呵呵,这话说的够大的!贵族对劳动人民的轻视先不去说了,颜真卿哦,居然被贬成这样!不过呢,再看李煜自己的一笔“金错刀”书法,呵!真的是很“存在主义”,笔笔骨感美,全是刀刻的,落笔瘦硬,既挺拔有力,又舒展飘逸,风神溢出,有股嶙峋的书卷清贵之气,应该就是后来宋徽宗开宗立派的贵族书法“瘦金体”的基础吧!难怪李后主傲视颜大家哦。
说其字,再说其纸。李煜填词专用的是自己定制的“澄心堂”纸,据说此纸选材特精,制作复杂,效果呢,纷光致致,滑如春冰,纹理细密,笔锋流转其上畅达自如,墨晕不滞不漫,又厚又软又腻,远胜“薛涛笺”。这样的考究,这样的追求,不外是因为,填词,是李煜生活里最大的事,远胜保家卫国,社稷平安。
再从其生活,看他的艳词。当然值得记一笔的是他和周氏姐妹的情感。词人多情,娶了姐姐周蔷,再爱妹妹周薇,一段偷情时光在他一枝笔下写出了桃花般的旖旎。那几句艳词,描绘偷情,我相信,历代文人心底莫不是羡慕得发颤——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菩萨蛮》)杯深旋被香釀洗,秀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一斛珠》)大周后能歌善舞,小周后娇艳绝代。一场偷情终结了姐姐的性命,扶正了妹妹的位置,正是李后主不知掩饰、风流纵情的结果。宽容者评一句孩童心性,凛然者啐一声负心移情。当然,不管如何,这所有的艳丽奢华风流,他终究将一一付出代价。
一个文人胚子的君主,哪里识得政治的残酷,战争的血腥?不思进取、一心求和的李煜,听到宋太祖的一声冷笑——卧榻之旁,岂能任他人酣睡!结局是残酷的——宋军直捣金陵破城。传说当时李煜正在填词,依然是春怨细腻,蝴蝶轻愁——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后三句有隐隐痛意,据说是当时来不及填完,城破之后补上的,难怪!
国亡之痛,突然的天旋地转,如此尖锐,一个贵介文人,你让他如何担负这样的耻辱——袒背出降,接受北宋敕封的“违命侯”称号。
家破之痛,更是锥心刺骨,一个清高尊贵风流自赏的男子,如何面对这样的羞辱——小周后常奉宋太宗之诏面圣,赵光义的胸襟比其兄赵匡胤不止小一个档次,故意把李煜的住所安置在距皇宫不远处,晚间李煜便可清晰听到宫里的莺歌飞扬。
李煜,用他自己的话说——日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除了手上一枝笔,他的心绪如何派遣?所有血泪,都付诸词章!他用词回望往昔的笙箫霓裳,痛忆辞庙之日的仓皇狼狈,看眼前阶下之囚的苟且偷生,想连心爱的女子也保全不了的奇耻屈辱……我想,这时李煜的每一个字无异于喷出的一口鲜血!旧时的华丽柔靡早已不见,词风转为凄凉悲壮,意境深远。在生命的后期,他的词在感情和艺术上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古今之词,伤春悲秋,哪一首的凄凉浓得过李煜的《虞美人》?用词简单清淡,丝毫没有深奥艰涩,没有雕刻斧痕,纯然天成,可是,越淡越痛!深入骨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深深的亡国之痛,汇入东风,汇入江河,化入世世代代人们的记忆中。
一首首喋血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第一词人”。正如《人间词话》评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从李煜开始,词不再是酒宴间觥筹交错的附属,而成了可以言志抒情的一种文体;不再是歌女口中的靡靡之音,而是词人胸中的喜怒哀乐。
故,将文学坐标拿出来度量,南唐结束了,而李煜词的时代却开始了。李煜一生的最高成就,在他最深的痛苦中铸成了。
分析起来,还真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就李煜而言,心性里最突出的两个字,我想,应该是——赤纯。正如他给自己的书斋和自己心爱的纸张所定名字一样——澄心,可见,心灵的澄澈,在李煜,是看得很重的,心爱的物件,都以此命名,不是吗!
于是,败在心灵的赤纯。国未亡时,沉湎声色,明知北宋大军东征西讨,一定要荡平天下,却鸵鸟似的,不愿去面对大难临头的现实。宋太祖屡次招他主动投降北上,却又不甘,总存幻想,到战败之时,又委曲求全,企图求和。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天真,不谙世事!如何是一位君王所为!
然而,掉转头来说,李煜,又未尝不是胜在心灵的赤纯。当然,这说的是词上的成就。正是这样的一份柔软芳香,对一切生命现象心存细微的感动,才构成一个词人思维的纯净底色。
是故,王国维语,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一语中的!这颗鲜亮的赤子心,是一个君王的短处,同时是一个词人的长处。这颗赤纯之心,导致了李煜一生的惨剧,也把李煜铸就成为一个词中之帝。
至此,说回开头说的,七夕,今天是李煜的生日,也是李煜的死期。正是一千多年前的今日,李煜42岁的生日
宋太宗以李煜写词心存反叛为由,赐其毒药,李煜,结束了跌宕起伏的一生,结束了悲切屈辱的囚徒生活,带着无尽的恨意,永远告别了妩媚,永远告别了忧伤。那一声千古长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将悲切哀痛永远融在滔滔江水里,向千年之后的人们诉说、诉说、无尽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