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尽管有座山叫梧桐山，到处却见不到梧桐。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吧，我无从深究。

记忆里，是有梧桐的。梧桐营造的华贵而温馨的气氛，应该算是启蒙我内心感性的温床。在我偶然萌动的关于童年和少年的回忆里，总是有一排梧桐站在旁边。

某个午后，陷入过往记忆中的我，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把回忆的焦点从人物和事件上转开，聚集对准了作为布景的梧桐。在脑子里扫描，所知梧桐的支鳞片爪。首先想到的是那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高高的山岗上，梧桐撑开华丽的大伞，神鸟凤凰欢唱，朝阳给一切镀上了一层金辉。感谢中学的语文老师，把这句来自《诗经大雅》的名句雕刻在我脑子里，凤凰择木而栖，梧桐与凤凰相互映衬，《诗经》关于梧桐的这番描写是多么准确地启迪了我对“高贵”这个词的感知啊！原是只有梧桐这样挺拔、浓荫、绿色华盖一样的大树才配得上凤凰！

梧桐一出台的形象就是这样非同等闲。凤凰歌声那样的高贵音乐，早已浸润入梧桐的骨络之中。接下来，桐琴就出现了。又是谁高贵的手指曾划过五弦古桐之琴，奏出高妙的绝响？子期？嵇康？《广陵散》？《高山流水》？“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荫。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大家王安石一首《孤桐》展示出一颗孤独而高傲的心。是的，孤高，曲高和寡！历来如此！

梧桐，高贵与孤独，如影随形。既有高贵沐浴着朝阳，便少不得孤独伴着凄风苦雨。桐琴绝唱，桐花飘零。梧桐，在时间的深处见证历史的暗伤。

李清照刚写过“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这样的明媚句子，风雨即临，直接被推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黄昏，“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弟，怎一个愁字了得。”颠沛流离，这样两句关联着梧桐的词把李才女的一生浓缩成了一日，从朝华清晨到细雨黄昏，梧桐傍着女词人的一生，从恩爱喜悦到凄楚断肠。

灾难频频的，又岂止一个李易安？何时起，梧桐竟在中国文人的心中与朝阳隔绝，成了凄风冷雨的陪衬物？“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才子温飞卿在他乡的夜晚被梧桐叶上的雨声催下思乡泪；“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后主李煜国破后在梧桐下低首徘徊生不如死；“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词人贺铸坐在黑暗里细数梧桐叶上细雨孤苦伶仃悼亡妻......只有高贵稀有的梧桐树才能和清丽婉约的宋词相匹配，种在历史里的高贵梧桐被抽象成一种文化精神元素。

想到这里，凄美倒是美，可我倒底慌了神，我的梧桐呢？我高贵的温馨的梧桐何在？我希望的是心中大气宁淡、舒展庇荫的梧桐啊。

和梧桐的相遇，以我能有记忆的算起，是在古都南京。对自己在南京的那年夏天记忆异常清新。五岁的我体会了外祖母曾经孜孜不倦给我描绘的城墙脚下、梧桐浓荫里的舒适生活。天就是绿色的，街两边的梧桐在我的头顶拥抱，我在绿色的长廊里很快融入了南京孩子们的游戏，你追我赶中，以南京方言发出恣意的尖叫。在某棵梧桐偶尔疏忽于遮天蔽日的缝隙里，我童年的眼睛看到了朱氏人家的城墙，尽管千疮百孔历尽沧桑，依然高大巍峨，足以给五岁的孩子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灵震撼。

在上海的日子里，当然也有梧桐，年幼的我无暇思及，为什么上海的梧桐叫法国梧桐呢？有人说我住的重庆南路以前属于法租界，难道这些梧桐由法国人带来？记忆里上海的梧桐与南京的相比看起来稀疏，疏朗不成浓荫，正好让楼上我表姐的钢琴声从叶片的间隙里透下来，梧桐、钢琴、还有一条粉红白纱荷叶花边的裙子，在女孩的成长过程里，具有那种后来被人们叫做“小资”的成分的发酵作用吧！如果硬要让我在自己身上寻到一点所谓小资感的话，我想应当发芽自此处，而云贵高原的大山流云给我的是另一种成长辅助。

不是说云贵就没有梧桐，当然有，还不少呢。从上海来，家搬到了贵阳的南明河边，对面即是公园。看到梧桐，一排河边遮阴大伞似的列队，真叫人心里舒坦。记得十二岁那年七夕，跟伙伴们守在树下，看着星空想那牛郎织女团圆的故事，最大的一个孩子提议，各人在梧桐树干上刻字，于是每个人刻下一个数字，自己的年龄，我的12很浅，当我前年寻回去的时候，用手在长了青苔的树干底部摸索，只有当年最大的邻家小飞哥哥的14依稀可辨，我们那些稚拙的刀迹，早已被岁月消耗殆尽了。

伴随着青春期记忆的梧桐却是秋天的。那梧桐秋景一直是心里最美丽的景色。暑假末期，已然夏末初秋了，沿花溪河向上游走通往水库大坝，有一条静谧的道路，梧桐全部是金黄色的，更像枫树，地上也是金黄，为梧桐叶铺满。那次的集体活动我很珍惜，因那是从繁重学习中获得的短暂解放，更因毕业的日子渐近，知道自己在家乡的时日无多，再聚首不知何时。路不短，曾与自己同桌三年的男孩和我不约而同走在大家的后边，几个转弯，别人的身影已然不见，在安静的道路上，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想告别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梧桐树叶在我们脚下发出的沙沙声。那片金黄的沉默，沉默的金黄，一直印在记忆中。

                   （照片来自思梅博客）

在一个没有梧桐的城市里，我冥思苦想。 历史，有细雨，也有朝阳。用心，仿佛听见宋时的细雨沙沙地轻吻梧桐的绿叶，仿佛看见盛唐的阳光穿过梧桐的枝叶在泥地上跳舞。倒底该把记忆里的梧桐归结为何种形象呢？王安石的梧桐是李清照的梧桐吗？凤凰的梧桐是我的梧桐吗？我疑惑了。时光重叠在一棵梧桐上，梧桐，见多了兴衰起落的人事，每年自顾翻枝覆叶，一切人间沧桑又算得了什么呢？看淡人间的繁华与凄凉，看淡生命的暗然与辉煌，枯也罢，荣也罢，我们的那点个人甘苦，在梧桐的眼里又算什么呢？历史长河里，我们沧海一粟都算不上！这个新桐初引的春日，我浑然神游于一列列梧桐树下，用心灵拥抱我的梧桐，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