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
他有40多首诗歌被选入中小学教材。作为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最多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有人戏称王宜振为“教材诗人”。因为早年在儿童杂志任编辑的职业原因,王宜振先生开始了儿童诗的写作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中国当代有很多孩子都是读着他的诗歌逐渐长大的。谈及儿童诗歌创作的体会,王宜振先生说,他的诗歌创作只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对童心的敬畏。
诗歌,原来可以是晃动的春天
我像读其他书一样,打开王宜振先生送我的《少年抒情诗》。尽管上面印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的字样,之前我并没有抱太多的阅读欲望,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少有新意的时代。不过,尽管如此,但我很快还是被其中浓郁而又令人无法想象的诗意所击中了。读了没两页,我一下子爬起来,从近乎昏沉状态的阅读中惊觉起来。这种阅读遭遇甚至有些让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被一串像子弹一样密集扫射的文字击中了:
春天的毛毛雨
洗得小树发亮
一些新芽,像鸟嘴
啄得小树发痒
泥土里拱出两片新叶
说是浅绿,更是鹅黄
像两只闪闪烁烁的眼睛
望着新鲜的世界痴痴畅想
捡起一粒石子,抛出去
会变成一只蝴蝶展翅飞翔
掀开一页书,贴耳倾听
能听到每个字都变成蜜蜂歌唱
一只只蝌蚪游在池塘
像美人的雀斑一样漂亮
夏天来了,定有一片蛙鸣
在房前屋后低吟浅唱
春天在我的心上荡漾
春天在弯弯的小路徜徉
春天的风筝驮着一片阳光
春天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忙
采一片树叶做一支叶笛
把春天吹得摇摇晃晃
走进家门抖一抖衣袖
竟抖出一地春的芳香
这是王宜振先生《少年抒情诗》开篇第一首叫做《初春》的著名诗歌。他写出了春天的晃动感、透明感和温暖的感觉。像春天一样,这首诗同样有一种撼动世界的力量。二十四行文字竟然好像装下了整个春天,使时光和世界瞬间发生了变化。这种仿佛不经意间出乎意外地捕捉与构造诗歌意象的能力,在这本书中随处可见。像他所描写的春天一样,随处可见一些青草、鸟鸣、树木和会飞翔与唱歌的羽毛。我已经好久没有读到诗人和世界如此一致的诗歌了,这种阅读经历让我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能够打开的畅快。在一个不停呼吸二氧化碳和有毒气体的时代,这的确是一种久违而难得的纯净与清新体验。从这一点上,可以说王宜振的诗歌具有还原世界和为时代解毒的作用,把世界还原到一种适宜人性的结构和秩序。这首诗曾被孙绍振先生选入北师大版初中语文教材,和杜牧、杜甫、韩愈、白居易、辛弃疾、艾青等古今大诗人并列在一起,引起业界轩然大波。
王宜振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一个能够很好地表达自己的人,他表达的意蕴往往是含混的,这与他在诗歌上的表达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差。对他来说,诗歌仿佛是他的白昼,而现实生活则是白昼硬币的另一面。他在这里没有过多的要求,甚至可以说保持了一种基本生活的低标准,生活只是他诗歌写作之后的冬眠期或者延伸期。然而在诗歌写作中,他则像一个功率强大、直觉灵敏的信号放大装置,每一个来自诗歌的信号都不会被放过。像一架自动装置一样被放置在自然之中,本能地摄取到世界与生活的本质,然后将它们以本真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一点有点像一架被科技工作者布设在野生动物区的远红外线自动摄影机,对经过镜头的一切变化一丝不漏忠实地默默记录下来,而被拍摄者却毫无知觉,保持了生物自然生存状况原生态的真实度。而且与诗歌这架摄像机一道,在整个摄取过程中他使自己保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与被拍摄者保持生态上的一致和浑然一体。
他首先让自己变成世界的一部分,然后再表达这个世界。有很多内容你会发现,不是作为诗人的他在说话,而是事物本身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说话。诗人在完全打开自己之后,接通了诗歌和世界的通道。像花花绿绿的信号线连接了树木和花草的茎秆一样,诗人的神经和思维都做到了与其表达对象的同步。因此他可以发出春天花朵开放的声音,时光使绿色得以在树木上膨胀,溪水代替季节与孩子们的歌唱。他让它们在诗歌这一形式上得到最大限度的统一和立体化。比如,在田野或者天空,他可以让自己任意变成一只鸟儿或者蝈蝈、露珠。它们发出的声音,就是大地与蓝天本身发出的声音,诗人让自己直接变成了自然与世界的发声器官。其实,这一方面源于诗人与世界的密切度,一方面源于对诗歌的痴迷,对于诗歌的痴迷让诗人与世界成为一个统一体。于是,世界萌动便是诗在萌动,诗人歌唱便是世界在歌唱,而诗人的角色也是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合法性和统一性。
这种浑然一体表现在诗歌上,就会暴发人们意料不到的想象力。它们像世界呈现的方式一样,使诗歌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呈现——世界本身就是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作为其呈现方式。这里与其说王宜振先生具有这种超自然的诗歌构造能力,倒不如说对于世界的爱使他获得了这种超越常人的能力。像这个世界一样,他时常用诗歌的形式带给我们惊喜。
古典与现代主义诗歌咏唱法
王宜振先生的诗歌来源于一种改写古典主义的现代主义咏唱法。有很多诗歌只是在形式上采取了一种现代诗歌的表达,而其精神实质则是古典主义的。可以感觉到它们来自富有歌唱性的古典主义的唐诗宋词,甚至更早的关睢时代的芦苇之歌唱。因此他的诗获得了一种纯净的物质性,它们的机体是没有被污染的精神与物质世界,每个毛孔都是开放而富有歌唱性的。这是一种骨子里审美意识的张扬,体现了诗人骨子里的精神纯净与浪漫,和一种与世界紧密相连的契合度。这种古典呈现一种古典文化传统的高贵,它们在容纳度和包容度以及其他表达纬度上和世界同步,达到一种表达上的和谐——诗人与诗歌、世界和阅读对象的和谐。这种形式体现了对于汉语古代精神的一脉相承,一种现代精神与古代精神的直接对接,中间没有两种精神的隔阂,而是直接转承下来,如同一条河流没有经过人工的改道,而是经由自我的起承转合来到一个自然的水草丰茂的世界。
从这一点上说,王宜振是在古典诗歌向现代诗歌过渡中很好地解决了两者传承关系的诗人,他身上没有从古典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向的硬伤,这种内在的自然过渡在使他避开现代主义转向障碍和瓶径的同时,也使他的现代汉语写作获得一种形式过渡上的富贵经验——应该说这是他作为现代形式的诗歌写作者的最大贡献之一,而这一贡献却是一直为人们所忽视的。对于他的研究,除了浅层次的对于世界与诗人的打开之外,并没有上升到这一应该上升的层次。这是一种现代写作总结性的损失,现代汉语写作缺乏的就是这种从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白话化转变过程的无障碍。对于诗人来说,这种没有受到伤害的现代主义转向同时使他获得了一种与古典主义一脉相承的高度。在读王宜振那些写父母情感的诗歌时,让我一次次想到孟郊《游子吟》那首千古绝唱的起承转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在《父亲从乡下来》中写道:
父亲从乡下来
乡下的父亲
伸开粗粝的双手
手心里握着四个季节
父亲从乡下来
乡下的父亲
用草帽煽风
扇出一串串鸟鸣
乡下的父亲
跟我睡在一起
夜深人静,父亲的骨节在舒展
从骨节里蹦出一片蛙声
乡下的父亲
用旱烟袋抽烟
把烟袋锅磕一磕
竟磕出一地的乡情
乡下的父亲
头颅是一颗太阳
无论头颅是黑是白
都能把一个个日子照亮
(王宜振:《父亲从乡下来》)
诗歌的秘密,来自对世界与童心敬畏的一致
王宜振另一个写作秘密,是他的诗歌能够以一种对世界崇敬的心去写,因为他对世界心存敬畏。可以说他的诗歌是至情所致,不像那些充满愤恨和叛逆的诗人们笔下只有毁灭,世界在那里因没有底线而缺少最基本的爱,甚至连世界本身看起来也没有任何价值。王宜振的诗歌拒绝俯视的阅读姿势和写作姿势,他的写作姿势是心灵向上的仰视。
他的诗写给那些心存敬畏之心的人,也是写给那些具有一颗孩子一般纯真的心灵的人看的。阅读它们至少要求平视,最好是仰视。这由它们生长的姿势所决定。它们是小草和树木生长的方向,像露珠里太阳与世界的秘密本色。它们展现了一种大地与天空的关系。在这样的诗歌面前,只有让自己矮下来,再矮下来,才能听到内部的声音——像倾听草丛内部的声音,像倾听来自黑夜的消息。它决定着大地以怎样的方式呈现秘密。我们的目光不能高过它的目光,像树梢无法高过太阳。
我在室内正襟危坐,或躺在床上看这本诗集时,发觉自己无法真正进入这些诗歌,有另外的一种节奏在阻止我的目光进入。我带着这本书出去时,发现走在路上或者在行驶的车上,特别是在秋日下的大树下面一边散步一边打开,它敞开了自己,并且感觉很容易便和它获得了一种阅读上的一致。这种身心与诗歌的融入让我明白,王宜振的诗已经在诗人内部获得了一种世界内在的节奏。
如同季节和呼吸,像大海一样在面前缓缓展开——它们展开的方式要求阅读的方式至少要保持某种节奏和方式上的一致,就像树木选择在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月亮在无声的夜里升起一样。不能不说这是阅读或还原王宜振诗歌的一种必要的方法,只有这样,它们才会像当初诗人捕捉到它们时一样完全敞开。他和他的诗歌全方位地展开了自己,他用一颗鸟儿或者蝈蝈的心灵在歌唱——在它们那里反而藏着世界的最大秘密。他的诗因而获得了一种来自大自然的自然性呼吸。
转自《中国教育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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