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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中国《声声慢》意丰点点滴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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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宋词,喜欢李清照。
大学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有关易安词作的艺术特色之探讨。
当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却也自信满满地通过了三位专家教授的答辩,取得了“优”的得意成绩。
清照是宋代杰出的女词人,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与她同时代的王灼曾在《碧记漫志》中说易安居士“自少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人。在本朝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
清人李调元也在《雨村词话》中称易安的词作“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李清照遗留下来的词作并不多,辑存者不过五十余首,其中还有一些存疑之作。然而,由于她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却一直给后代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作词的风格清切婉丽,含蓄蕴籍,这是历来人们所公认的。
但我以为,除这以外,她的词还有两点独特之处,即:
(一)言浅情深,语新意丰。(二)阴柔阳刚,婉丽爽朗。
先谈谈第一点:言浅意深 语新意丰
清照善于用浅显明白之言,抒一腔忧喜苦恨之情;用清新生动之语发蕴籍隽永之感。
读李词,总使人有语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之感觉。
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小令,是作者前期作品,短短三十二个字,形象地描绘出风雨过后绿叶繁茂,红花凋残的景象,含蓄传神地表达了寂寞深闺少妇惜春怜花,惆怅无比的细腻感情。这首小令,前人盛赞之极。明人吴从光称就此词“语新意隽,更有丰情”(《草堂诗余隽》卷二)。
自然界的风雨,打落了花朵,也吹起了作者内心深处恼人的寂寞,无端的空虚。欲借酒了却,然而一夜的“雨疏风骤”萦魂绕梦,无法解脱。清晨一醒来,酒意未消,“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又蓦地涌上心头,便急急忙忙地“试问卷帘人”,不料,主人问之极有情,“卷帘人”却答“依旧”,漫不经心,于是主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冲口而出。
词峰突起,跌宕有致。
词人没有亲自观看,何以作出这样判断?固然,这是根据平时风吹花落的经验而得来的,但更与她关心的花事的焦急心情有关。不然何必这么认真地去辨明“绿肥红瘦”而不听之任之?
“知否”二字叠用,前人颇称“叠得有味”“口气宛然”。《草堂诗余正集》卷一,《花间集》卷四都有证可鉴。
“知否”四字,语气极浅白,似乎是主人对侍女回答的不满意,显示出否定语气的坚决,其实,此一叠词,却已透出词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惋惜之隐情,再者,“知否”四字,承接上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一个迫不及待问得极有情,一个漠不关心答得极淡,一张一弛,一跌一宕,波澜起伏,似有动感。
这大概便是前人所说的“可味”与“宛然”之妙处吧。
“应是里绿肥红瘦”句为后世文人雅士击掌叫绝。
暮春季节,略经风雨后的花木,往往绿叶滋润繁茂,花朵渐渐凋零。
古代骚人墨客对此早有描写,如孟浩然《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浅少”。
但李词这句却异常生动、逼真。
难怪宋代胡仔谓:“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肥瘦”二字本来是极普通,极浅白的,作者用在这儿,却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
一个“肥”把经雨洗涤后的绿叶滋润鲜滑的色泽和状态生动的显示出来。
一个“瘦”字,十分形象活现出经雨后凋零枯槁的花枝容貌,此其一。
其二,“肥”与“瘦”,通常是用来形容动物的,而作者却用于花木,赋以动态和情感,恰到好处,确实给人以“甚新”之感觉。
清人黄蓼园语:“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
此语怎解?试想:清照前期,性格活泼,才华横溢,她置封建礼教于不顾,闯进了封建社会男子一统天下的文化领地,以她的创作才能“压倒须眉”。
她原是不凡的女性,然而,寂寞深闺,无所事事,便自然会从花的凋谢零落,联想到自己易逝的青春红颜,从而牵动无限恋春怜花的感情来。
但是,作者的这种寂寞冷落曲折情感,却又不曾以一语道出,而是委婉含蓄地借与侍女的一问一答,借红花绿叶的变化来微妙道出,所以,“绿肥红瘦”看似景语,实乃情语也!看似浅显明白,实则词蕴深意,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以上这首小令,如果还不足以说明言浅情深,语新意丰之论,
那么,请再看她的长调《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二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清照后期的名篇之一,名人扬慎在《词品》卷二有云:“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在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山谷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亦”。
就词的内容而言,迫促愁苦,忧郁不平;就词的艺术风格看,作者用浅白之笔,诉幽远低迥之情,于直抒中见沉郁,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下面逐句加以试析: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起戚戚。
这样的开端,在宋词中绝无仅有,可谓千古绝唱。
与词人同时代的罗大经曾说:“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鹤林玉露》)明朝吴承恩曾言:“易安此词首起十四叠字,超然笔墨蹊径之外,岂特闺帏,士林中不多见也。”(《花草新编》卷四)
清人徐渭也曾云:“李清照《声声慢、秋闺》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首句连下十四叠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词宛从谈》)
以上三家评说有两层意思:前两者就形象意境而言,后者主要就用字的音韵而言。
先说第一层,从形象上看,此十四字,充分揭示了作者恍恍然若有所待,若有所失,若有所思之情怀。此三句,层层深入,步步加浓。作者似乎在寻找精神的依托,但周围却是一片冷落凄清的残秋景象。“凄凄惨惨戚戚”更深一层地道出了词人精神痛苦无从解脱的悲秋。
此三句,细致入微地展示了一个生长在贵族之家,中经丧乱,家破人亡,而今却又过着飘零不定生活的妇女的内心世界。
再说第二层,此十四字,除“觅觅”“冷冷”四字外,其余十字均为齿音,齿音气急音低,有急促,凄切之感,此十四字,二字一停顿,抑扬顿挫吞咽有致,如泣如诉,并无诘屈聱牙之感,不留斧凿雕琢之迹。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
如此而言,句首十四叠字,其言之浅白,其用法之新奇,其情之深,其意之丰,便见一二。
乍暖还时候,最难将息。
凄然寡欢,偏又遇上这冷暖无常的气候,自然是“最难将息”了。
“将息”二字查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曰:“将息,保重身体之义,有用之于普通问候者。”王学初先生《李清照集校注》云:“将息,休息,休养,养息之意。”“大约为唐宋时代民间方言。”
可见,一声“将息”,作者化俗为雅,安排妥贴。
这二句,似写外表的风露体肤之寒,实乃写内心的凄寒孤寂之感。试想,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的人,对那样的天气无所谓“最难将息”,唯有弱不禁风,忧愁缠身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敏感。女词人的瘦弱和敏感,不正是其离乱忧虑的生活所致么?不写哀愁而哀愁已自见。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李白诗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宣洲眺楼饯别校叔云》便是最好的注脚。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新愁未消,旧恨复起。在这万般难忍的伤心时刻,雁儿从北方,从沦陷了的中原家乡飞来,然而,家乡的书信已不可复得。那“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远人,已与世长辞,不能再见。那曾经带来锦书的雁儿,自然是“旧时相识”,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带来音信,翩然而过。家破之悲,夫亡之痛,如潮涌来,真是“物是人非事是休,欲语泪先流。”作者层层铺叙,其悲苦之情,更难言说。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此句看似写景,然而,景语之外,其背后依然还是作者难以言说的情意。菊花的时过境迁,憔悴凋零,不正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么?孤零难堪,困苦绝境,女诗人愤懑叹道。
守着窗外,独自怎生得黑!
此一“黑 ”字,用得极其生动形象,如果是一幅画,那么它赋予整个画面以沉默、窒息的凄惨。这大概也属于“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又一例。
一位孤寂的老妇人,面对满院遍地枯焦的黄花,独自凄凉地坐在窗前,盼望早早天黑,好在睡梦中渡过难捱的时光,然而,时光对于希望它快快逝去的人,似乎更其步履迟迟,没有尽头。
其实,“浓睡不消残酒”的年月已经过去了,家破人亡,飘零动荡,时时侵袭着作者,在这漫漫长夜中,伴随作者的必定是辗侧难眠,“独抱浓愁无好梦”,“魂梦不堪幽怨”。“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恰恰反衬出作者更怕天黑的复杂心情,可见,作者在明白如话的词语中蕴籍着多少深情苦意!此句没有一个字写到寂寞悲凉,然而,寂寞悲凉之景宛然如在眼前。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此时此刻,难忍万般,西风却偏又带着秋雨,打得梧桐树叶滴答作响。那黄昏中“点点滴滴”的雨声滴穿了作者的心坎,敲响了作者凄清的心弦。
“秋雨”、“梧桐”、“黄昏”、“点点滴滴”,联系首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景是情,如泣如诉。
秋雨梧桐,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历来都是愁的形象,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写杨贵妃已死,李隆基回家,触景伤情。李清照也许取意于此,但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就其意境和表现手法而言,它和温庭钧《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相类似,似由温词启发而来,但我觉得李词并不逊色于温词,温词由夜写到天明,李词把画面固定在黄昏,更集中,更浓缩。温李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人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评说此:“……其《声声慢》一阕,张正夫称为公孙大舞剑器手,以其连下十四叠字也,此却不是难处,因调名《声声慢》而刻意播弄之耳,其佳处,后又下‘点点滴滴’四字,与前照映有法,不是单单落句,玩其笔力,本资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
结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又是一句极浅白的寻常语,作者在这里却赋予它不寻常的艺术魅力。承上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此情此景,千回百转,吞咽难忍,作者层层递进,句句铺叙,几乎发展到了顶点,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戛然刹住,一腔苦恨,注于笔端,归于愁,然而,又怎得一个“愁”字概括得尽?奇峰突兀,给人以言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之感叹!
长调《声声慢》充分体现了作者言浅情深,语新意丰的艺术特点。
易安的这个特点,还表现在她善于调动多种艺术手段,赋予寻常语以新的生命,在作者的笔下一些十分平凡的语言,往往显示出不平凡的意义来。如《醉花阴》末三句。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据说时届重九,李清照将这首《醉花阴》词寄给远在异地的丈夫赵明诚,赵关门苦思多日,费尽心思欲超过李作,请朋友评定,却终不如“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
此说,已成美传。
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卷一:“凄语,怨而不怒”。清沈祥龙《词论随笔》云:“写景贵淡远有神,勿堕而奇情;言情蕴籍,勿侵而淫亵,‘晓风残月’‘衰草微云’,写景之善者也;‘红雨飞愁’‘黄花不瘦’言情之善者也。”
由此可见,此句新颖蕴籍,乃抒情之高语。
西风吹起了帘子,可看见屋里的妇人比黄昏篱边的菊花还消瘦。妇人为何这样消瘦呢?作者不言及其情,而情则深寄其中。
“人比黄花瘦”此比喻的超颖隽永之处在于:菊花高洁风雅,用以喻人,其人亦自不凡;菊花清丽俊秀,用以比拟人的瘦,其人之神态也就生动可见。再者,菊花开在秋天,秋天总不免使人联想到萧瑟凄凉,用以比人,其人的情思离愁,栩栩如生。可见,此句所包含的美学形象是何等丰富!
言浅情深,语新意丰,我以为这是易安词的艺术特点之一。
表面看来写诗明白晓畅,实质却如此深沉委婉,感情流露似乎淋漓尽致,但又决不一泄无余。如果以浅直之笔写浅直之情,便自然会使人觉的一览无余,毫无玩味。然而,似直而纡,似达而郁,乃最为词中胜境。于浅淡中见醇厚,于率直中见沉郁,于婉约中见劲直,非艺术高手,很难达到这种境界。
另外,作者在词里用了一系列浅白流畅的口语,如《声声慢》:“将息”、“次第”、“守着窗儿”等等,赋予其更新的意义,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这些艺术手法,对词的发展,不能不说是一个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