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正是我大西北最酷暑难当的季节。

 

如果说以往7月我只是汗流浃背的话，1997年的7月则是“黄尘行客汗如浆”。除了被炙热的空气包裹之外，还承受着内在焦虑的熏烤。7日至9日上午，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半时间，却直接检验我前18年的光阴是否虚度，决定我后面的人生会如何走向。失利的后果结结实实摆在面前，父母皆是光荣的劳动人民，更无飞黄腾达、人上之人的亲戚朋友，要么回家种田，要么去学个理发、开车之类的手艺——彼时还未听说过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也没听说美女遇见新东方厨师就要嫁了吧——吃苦耐劳度过后半生。我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考虑过，失利的结果是我不能承受的。

 

所谓“小考小休息，大考大休息”，身为高考这样重量级的考试自然要充分休息。考前放假一周，似乎是给大家时间去准备后事。县城离我家还有30多公里，坐着中巴回家，老妈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饭菜等我。一周的时间不算短，虽然老妈说让我安心复习、安心放松，家里的农活都不用干，可身为懂事的好孩子，怎么可能不帮家里干活呢。在温故而知新的同时，还做了一些农活。我能感觉到父母比我还焦虑，那种想催我去学习，又怕我累着；想问我有没有底，又怕给我增加压力；想用悲惨的失利后果来给我加油，又怕我崩溃的小心翼翼，无时不刻不体现在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中。

 

据说很多同学在这几天中都要去打葡萄糖，给自己增加能量，考试的时候就能头脑灵动、精力集中，偷窥别人的卷子也能望得远、看得清。高考前的一个月内，我们班就倒下两名同学，一个是从宿舍往教室走的路上，经过一个篮球场，直接仰面倒地；另一个是正在上课的时候，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她的男同桌背起她就往校医室跑，后来他们结了婚。经过检查，都是因为压力太大，学习体力消耗太多，能量跟不上的缘由。老爸和老妈带着我到乡卫生院找一个本家伯伯，这个伯伯是经过培训的乡村医生，我小时候动不动半夜发高烧，爸妈每次都把我往他家送。我见到了打葡萄糖的那个针管，跟合用的黄瓜差不多粗长，以前只在兽医手里见过。伯伯说，葡萄糖倒也可以，只是这东西代谢比较快，管不了好几天，现在新出来的有一种叫氨基酸的点滴，是补充能量的，3天打一次，一次至少管3天，就是贵一点。这个时候还在乎什么钱啊，老爸当场排出50文票子，给来两瓶先。一周时间内我吊了两瓶半斤装的氨基酸，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最终起作用了没有，至少心里觉得更有底了。

 

那时陪考的意识还不浓，再说农村里大家都很忙，守在考场外面的家长寥寥无几。可老妈非要去陪考，无论我如何推托她都不从，她说至少能让我感觉到有坚强的后盾，我说着又不是去打群架，人再多也不顶用啊。她说她要去县城最好的招待所包一个房间，好让我晚上能休息好。这倒是实际点。我住在十三个一间的大通铺，离宿舍不远的地方就是规模甚大的旱厕集群，旱厕虽然大但空间还是有限，身体瘦弱挤不进去的苍蝇就只好往宿舍里飞，天花板上、墙上、白炽灯灯绳上密密麻麻都是苍蝇，在这个没有屎的地方，它们总爱往人身上落，吸点汗液污垢之类的聊以自饱。想到这一点，我终于同意了老妈的要求。

 

县城招待所最好的房间就是标间，两张铺着花床单的床铺，两张三斗桌，两把木头椅子，还有就是洗脸盆和暖水瓶之类的，6日晚登记住进去。7日一大早老妈带着我吃了一碗牛肉面就进考场了。刚开始有点紧张，手心流汗之类的，投入到试题中去之后，就慢慢放松到旁若无人的境界了。答完试卷，检查一遍之后留出10分钟的时间把自己的答案抄写到垫板上，记得很清楚，我买的垫板是红色的。从考场出来也不跟人对题，直接回到招待所房间，把垫板上的答案抄到一个本子上，然后把垫板擦干净下午还要用。基本上每天中午吃的都是炒面，早晨和晚上都是牛肉面。

 

第一天晚上半夜，我和老妈同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楼下一个醉汉，边砸门边大喊大叫，看了看表，是凌晨3点多。老妈听到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身，拿起门后的扫把准备冲下去找那个醉汉拼命。我拉住老妈说，妈啊，你冷静一点吧，你不是教育我不要和人打架吗？万事和为贵，更主要的是即便我们俩捆一起估计也不是醉汉的对手。老妈的理性终于战胜了她的冲动，非常抱歉的对我说，本想为你好，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我说没事没事，我能睡着的。再入梦乡不知道是几点钟，好在那时年轻精力好，第二天在考场上倒也没觉得犯困。

 

招待所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为了避免迟到，中午吃完炒面我就直接回学校了。宿舍实在睡不着，我便来到学校对面的公园，走到山上的一个亭子里，在一个长凳上躺下来睡觉。一会上来一男一女，他们是上头派来监考的老师，问我怎么在这里睡觉，我说宿舍苍蝇太多。他们转了一圈就离开了。现在想来，从他俩的表情、距离、长相以及眼神，应该是彼此爱慕但又都有家庭苦命鸳鸯，好不容易有这样独处的机会，又在曲径通幽、杨柳依依、清风拂面的美好之处，却被我给大煞了风景，我感到非常抱歉。

 

两天半的考试过程中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在考化学的过程中，一大泡鼻涕在我鼻腔中蜂拥翻滚，我又不知如何处理，一直忍到考试结束，估计消灭了3、5分吧。考物理最后交卷的时候，让坐在我身后的美女数学课代表抄了几道题，应该能给她增加个7、8分吧。老妈在后来才告诉我，我第一天上午参加语文考试的时候，她就到街上找了个算命的摊子算了一卦，算命的说我今年肯定能走，至少也得是个大专。她一直憋着没告诉我，就怕我听天由命放松警惕。我说你都眉飞色舞的跟人说我学习不错，每次摸底考试都在前十名了，人家说能走个大专也不算是违背良心的事。老妈这才反应过来白瞎了20块钱，值7碗牛肉面呢，旋即又说管他呢，至少让我的心安定了很多。

 

听说高考前还有到金塔县最大的寺庙塔寺庙上香拜佛的，老妈本也想去，被我坚决拦住了——与其把那只鸡献给神仙，还不如让我吃了管用，再说我跟那只鸡的感情还挺深的。高考后的第三天包含卷子和答案的一本书发到了每个人手中，我找了个僻静之处，对着我从考场上抄下来的答案估分，估了3遍我都不能相信这个成绩，不会这么高吧，又估了三遍，减下来3分。最后就定了这个分数。大家就互相问估了多少分，有刻意降低报分数的，也有沉默不语的，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耍心眼也已经没什么卵用了。一个姑娘问我估了四百多少分？旁边就有人说什么四百多分，人家估了五百多呢。那姑娘就捂着嘴跑了。成绩下来后，只比我估的分数多了0.5。

 

老爸骑着他的那辆永久破车，到他熟识的家里有大学大专生的人家去走访询问，一如既往的陪着笑脸，问人家我这个分数应该报什么学校。那些大学生就说，这个成绩报兰大绰绰有余，甘农大也不错，西北师大也还好之类的。老爸回来就给我讲这些。我说，我这个成绩报这些学校都白瞎了，看看他们上的那些学校，你问他们不是白问吗？我从来没有这么牛逼的跟老爸说过话，主要是那几天选择困难症严重困扰着我，说完我就后悔了，赶紧看老爸脸色，他笑嘻嘻地望着我，神情中还有赞许和骄傲，我这才心下稍安。最后凭感觉、看名字报了个学习。

 

为了这一考，我牺牲的东西太多了——当时并不觉得是牺牲——只是和别人相比，少了很多体验。恋爱没谈过、电子游戏厅没进过、录像很少看、武侠小说就更不敢涉猎了。报完志愿是个空档期，谈恋爱没有那么现成的姑娘可以立刻开始，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谈；电子游戏厅进去后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也没那么多钱。就到录像厅看了两天录像，看一天3块钱，记得很清楚是周星驰系列。又到一个小书店租了《笑傲江湖》来看，一册租金一天5毛，基本看完金庸小说的时候，成绩也下来了，随后校门口的黑板上就公布了5个人的名字和被录取的学校。其中有我。

 

看着黑板上第三位的我的名字，眼泪忍不住就慢慢涌了出来。门岗大爷见我情绪不对，走过来说，娃，不用灰心，这才是第一批，还有下一批呢，再说了，考不上还可以复读，机会有的是。我含着泪点点头，大爷摇摇头返回了值班室，念叨着，娃们都不容易啊……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喜悦，家里也没有电话可以立刻通报给爸妈，身为内敛内秀的我也不会欢呼雀跃，边跑边哭。我又看了几遍名字，默默转身离开。在田间地埂上到处乱逛，脑子里不知道在想啥，一直逛到饿的前胸贴后背，才到离县城不远的外婆家，把消息告诉了外婆舅舅们。父母似乎是同村的人到家里去祝贺时他们才得到的第一消息。

 

我想对即将参加高考的侄儿侄女们说，明后天能考多少分现在基本已经注定了，压力无需太大，正常发挥好自己就好了，更重要的是要通过高考明白，成功是由前面的认真、努力和坚持才能得来的，考得好的要继续坚持自己的努力，考得不好的如能猛击一掌明白这一点倒也算是巨大收获，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实现自我、超越他人的机会就在每时每刻。

 

祝愿高考顺利，梦想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