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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阿森是在我第一天做洗碗工的时候,老板娘对我讲:“遇到什么问题就找阿森,无论是碗太多洗不过来,还是干净的碗碟要送进厨房,还是收垃圾的来了,只要找他就对了。”她指了指站在洗碗机后面那个高高大大的印度人。
中国餐馆里一般是没有外国人做工的,但是如果有大多都是印度人,而且做的是餐馆里最差的工。中国人当服务员,印度人在餐馆关门后洗地板、收拾桌子、清洁厕所;中国人当大厨、帮厨,印度人在后面削土豆皮、切冻肉、拔鸡毛;中国人洗碗,印度人要将成山的瓷制碗碟小心的送到厨房,换泔水桶、倒垃圾、洗油抹布。总之,中国人不干的活儿都是印度人干。
阿森大概不到四十岁,又高又壮,与我印象中的印度人——也就是《哑奴》、《大蓬车》等电影里的印度人——大不相同。他不太说话,总是有事要做。刚开始上工的几天,真是要了我的命。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碗碟,即使只是将它们放到洗碗机里,等等再拿出来,我都做不来。这时阿森总是从厨房里跑出来帮我,我想头几天一半的碗碟是他替我洗的。
“你能讲荷兰文?”他用荷兰文问我。
“对。”
“英文?”他又换成英文问我。
“也可以。”
“太好了。终于有一个可以和我讲话的了,厨房里的中国人什么都不会讲,只会蹦单词。”
“那他们怎么告诉你该干什么呢?”我觉得奇怪。
“我会讲中文!”他笑了笑,然后用中文对我讲:“炒面、炒饭、硬、骨头、靓妹、鬼佬、蟑螂、垃圾。”
我大笑了起来,他讲的全部是广东话,和那些大厨们讲得一模一样。我问他:“你在这里工作了很久了吧?连广东话都学会了。”
“六年了,一直在这里做。”
“没回过家?”
“没有,六年都没回去过。”厨房里有人叫他,他转身走了。
我知道了,他大概是没有身份的,只有没有身份的人才能忍受六年不回家的苦。因为,回了就出不来了,要不然又要再付给“蛇头”钱。
阿森做工很勤快,很能吃苦,再重的箱子一肩扛,再脏的垃圾用手拿。其他人对我讲他那是为了加工资。一次我半开玩笑的问他:“你打工这么久,攒了不少钱吧!”
“哪有?我的工资一半寄回家去,剩下一半的一半交房租、买吃的用的,另一半就是电话费了。”他对我说。
“天呐!你打那么多电话?”一个月两三百欧元的电话费,太夸张了吧。
“有时还不够呢!”他说:“我每隔一天就要打电话给我家,一说就不知道要说多久,我老婆、女儿、儿子每个人都要说。他们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一天都干了什么,生活的好不好,钱够不够用。我可不愿意他们见不到我的人,连我的声音也忘了。”
又一次上工,我还没在洗碗机前站定,阿森从厨房里走出来递给我一个盛满点心的小盒子。
“给你的,我们印度的点心。”他对我说。
“咦?你们印度人和我们中国人一样过八月十五吗?”我边问边选了一块金黄色的在嘴里咬了一口。
“不是。前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在电话里保证我在这里也替她过生日,这是我们印度人过生日时吃的点心。前天我带了很多,每人有份,我知道你那天不上工,所以这是特意给你留下的,不是他们吃剩下的。”他对我解释。
“很好吃!”我又咬了一口,“你女儿几岁?”
“八岁。”
“上学吗?”
“上学,当然上学!她每天带着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一起上学。怎么能不上学呢?我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上学的。要不然我出来干吗?”他对我激动的说。
这时大厨冲他用广东话喊着:“阿森!炒面,炒面!!”
“慢慢吃。”他冲我笑了笑,快步回到厨房。
可是我嘴里的这一口点心就怎么也咽不下去,嗓子像是里被什么堵住了。他出来六年了,算算他离开的时候女儿不过是个刚刚会说话走路的孩子,儿子更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而今他们都已经可以自己背着书包手牵手上学了。在他们成长的过程里,爸爸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角色,我想阿森是个悲哀的父亲;然而同时,在他们成长的过程里,爸爸却又是个制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样看来我想阿森是个天下最幸福的父亲。
一天,快收工的时候,阿森跑过来兴高采烈的对我讲:“我可以回家乡去了!去两个月!”
“噢!怪不得你都没顾上跟我讲话,每次看见你都是自己哼着歌还傻笑。”我笑他。
“我买了一大堆的礼物给我的女儿和儿子,就要见到他们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兴奋!等我回来时,会带礼物给你们的。”他说着就风一样的向门口跑去。我想他的心已经飞到他那久违了的家乡了。
一两个星期后,我因为学习等原因,停止了打工。在我上工的最后一天,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老板同一个印度人讲话。服务员大姐们说:“好不容易才又找了一个阿森来打杂。”
“咦?他们印度人叫‘阿森’的这么多!”我说道。
“怎么?你以为‘阿森’是个名字呀?”她们笑着问我。
“‘阿森’不是以前那个印度人的名字吗?”
“不是!‘阿森’是在他们的语言里对印度男人的尊称,就好象我们叫‘先生’一样。”她们边笑边对我解释:“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呀,没人告诉过你吗?”
“那以前那个‘阿森’的名字是什么?”我问。
“我们哪知道呀?就是他告诉过我们,他们的语言那么复杂,我们也记不住,反正只要叫他‘阿森’就行了。这个新来的,我们也同样叫他‘阿森’,多简单,不用换来换去的。”大姐们看着那个新来的印度人对我说。
我离开了餐馆,再也不用去上工了。我想我也没机会知道那个阿森的真正名字了,不过在我心里他有个名字——好爸爸阿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