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里的秘密

小时玩过尿尿和稀泥，简单而又方便，对着脚下的泥土随便撒一泼，就可以捏出各种各样的物状。上小学后老师讲女娲造人的故事，说那是神话。自己也没当真，人哪能是泥土变来的？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笨重的盛放粮食的瓦瓮怎么可能与人类的起源有关呢？长大了，读到一首爱情诗：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感觉诗中的情是真的，但有点老土，比喻也太简单，不够缠绵浪漫。到后来阅读人类文明发展史书籍，知道一个常识，人类历史由原始走向文明需满足有三个条件：城邦、文字和冶炼技术。先时，认为冶炼技术只限于高贵庄严之青铜器之类，供王室祭祀或象征所用，但如此高超的铸造技术由何而来？对此的探究却没有思路。后来研究东西方文明史，有个疑惑一直不解，为何中国在外国被称作 China？他们对产自中国无甚大用的瓷器特别喜欢，以至于我们历代的各类瓷器在他们眼里成为权力与富贵的象征而想尽一切办法购藏？

    那一年到位于霍州的陶唐峪一游，当地朋友告诉说，此地古称陶地和唐地，曾是尧帝受封之地，尧曾在此避暑，故号之为陶唐氏，尧是他的谥号。简单的这么一说，仍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反映。直至十年前，一则轰动全国的考古消息传出，才让我大吃一惊：山西襄汾陶寺遗址考古发现“改写了历史”，陶寺遗址也因此被称为“中华文明的肇始”“雏形的中国”。这与《夏书》上所载的“尧帝建都平阳（今临汾市），立行宫于霍州，嗣后，尧庙于平阳，尧祠在霍州”不谋而合。但更为重要的是出土的大量古器里，陶瓷占了很大比例。其中三件宝贝可将中华文明起点由原先的“距今3700年左右”，推前到“距今4200年左右”。那便是“王者之器”——用于礼仪的陶器彩绘龙盘，“技术之光”——用内外模具铸造的青铜铸器红铜铃，“文字之光”——酷似甲骨文和金文中的“文”“尧”字的文朱书扁壶，且这两字是用毛笔书写，“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文字”，“比甲骨文还早五百多年”。又据报道，在一万多年前的原始社会，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掌握了陶器的制造技术。

然而，我还是迟钝，不知道这些零碎杂乱的知识里到底包含着什么的文化因子，隐藏着人类怎样深幽的秘密，能给我们以什么样的智慧与启示。

那天，在九龙禅园给大众讲禅，说到一个禅理，禅是至为简洁而常见的，生活处处有禅意，越是原始自然的事物越是禅味浓浓。随手端起桌上一个盛满茶水的瓷杯，举得高高，静止不动，信口对众人说道：知道它的伟大与不凡吗？它是天地之物，人间至宝，里面充满了十足的禅意，关键看你能否悟出。

    看到众生疑惑的目光，便自然出言：这是天地人三才自然精美之作。上面为广大无边之杯口，是天；中间是圆形渐缩之身，为人；最下面为高凸而平整之底，作地。它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混合而成，缺一不可。土是最基本元素，加之水的混合成胚胎，再加火的烧铸，成坚硬无比之金器。而火又来源于木，故而陶器是天地万物之组合，是人类智慧之结晶。但是，它又至为简朴，不需任何外在材料，只要随意从山地拿来就成，具体烧制的时候也无需什么别的材质，只要选用随处而现的土、水、木即可。

五行是天地万物最基本的元素，由它们组成一个至为原始而淳朴的世界，人类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也就具有了最原始的天地意识，其生命的本质就具有天人相合之精魂，与生俱来，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经过人类对天地五行、五物的智慧组合，原本分散的五行之物就成了一个完整而统一的精美器具。但这个器具成型后便不再是原来的五行，五类物质均发生了质变，很难再将它们分离、复原。水没有了，却可以盛放任何液体；木不见了，能量融入其中，青烟回归四季天空；火看不到了，却可以承受特别的高温；土不再是土，凝成了精华；石不再是金，却比原来的坚硬无比。这就是自然和艺术的关系，也是生活与天地的关联。来源于自然，利用了自然，又高于自然。

    土含万物，所以，其他四类物质都蕴藏在泥土里，因土而共生共存，但不同地的土其属性也各有差异。后来古人又发现了如石英、高岭土等类特别质地的土，它们与一般黏土不同，在更高温的条件下会形成另一种更为坚硬无比的器物，这便是瓷，比陶器更细致而坚硬。但两者的烧制过程却没有差别。同时，古人聪明地将高岭土等研磨成釉浆，施于陶器的坯体表面，增加了陶器的机械强度、光洁度及色泽，此为陶与瓷的合品。陶瓷由是而改变了原来粗糙低下的地位，变得华丽精美、光泽亮丽而登入了大雅之堂，首先把它们拿来当作珍贵的器皿祭天神敬先祖，后用于王宫，再为上层贵族大夫喜爱，再普及推广到广大民间。于是，平民百姓家里便到处可见那原始又实用之瓦罐、瓷缸等器皿了。

后经长期实用证明，陶瓷可大可小，可圆可方，可厚可薄，可粗糙，可精致，随人就利，适物而用。上添一草木物盖，无物不可盛，无事不可用，无处不可置。大到五谷粮食，小到油盐酱醋，再到清洁饮用之水及衣服布料等杂物。时间久长而不败、不腐、不坏、不朽、不变质、不发霉、不起虫、不干燥、不潮湿，透气而不通风，密封而不死固，能调节四季，平和阴阳，与天时俱变，合地利适时，优于任何一物，特别如现代之玻璃、金属、水泥及塑料等物器，更是无法与之相媲美。故而千百年来，国人最喜爱的还是这最原始而适用之器。据说，用陶瓷盛放的粮食可以储存上百年之久。如味道浓重的醋、酱、油、酒等带有强烈腐蚀性的食物，若盛于陶瓷器皿内，会随时间的增加而消化掉刚刚酿制出来时那种刺激的冲劲，使味道变得更为浓厚香醇，柔和绵长。由是，还得到启示，某些寺院里的高僧圆寂后，僧人们将其肉身置于陶瓷内，两缸对口而置，再用泥巴封闭其缝，三年后以验其是否修成正果。

    陶瓷是天地五行的自然组合，也是天地人世最佳的生存处所。这里有四季的无形变更，有风雨寒暑的自然对应，更有上下、内外的对接与交融，不阴不阳，不凉不热，不燥不潮，通天达地，容纳人世。从它诞生的那天生就为古民所钟爱、敬奉。所以，先民们便对它进行了种种的彩饰与装扮，从形状到颜色，从内壁到外在，从观赏到功用，依照天地规律，按照自然本性，或添五彩，或划纹理，或绘生产劳动场景，或配天宫地景百图。玩于掌中，置于桌案，供于神圣祭台，献于庄严庙宇，不一而足。贵于黄金，珍似珠宝，美胜神物。此时的瓷器便成为了难得之高雅艺术精品，由观赏而成吉祥物，由生活而至灵魂精神，由单一审美而可领悟万物玄机。

陶与瓷也慢慢地成为古华夏两大部落文明之象征及起源证物，由中原走向全国，到后来便为整个汉族文明最典型代表而为各国接受且喜爱。于是，China这一近乎“瓷”发音一词便成为中华的名片而风靡四海，直至今日仍盛行不衰，其价格与地位之高难有比及者，而且越古老越是有魅力。特别是先哲们在它的上面更赋予了无尽的智慧，如对天地的敬畏、对真善美的追求与向往等，于是，陶瓷便成为了整个民族的精神与智慧的象征。陶瓷的品格就是中华民族的品格：包容万象，气质超群，优美华丽，崇高内敛，坚硬不屈，质朴永久。

    要想制陶，火是关键一要素。最初的火从哪里来？传统上说是人工钻木取来的，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它应该是上天降临于人间的，如这次澳大利亚各处突然爆发的天然大火。无数次的天然大火过后，古人发现原来那些普通的泥土发生了变化，不再具有松散、软和等特性了，而变得无比坚硬，可以拿来作为生活用具。同时也发现死于大火中的那些动物，食用起来比生食更有味道，于是，便把剩余的火种保留下来，照葫画瓢，最粗糙的陶器便发明了。顺着此理继续精深加工，后来就有了正式的瓷器。有了火、土、水三者结合而成的初步陶瓷制品，自然就有了后来工艺更为精湛的青铜器的冶炼，也就有了最有效的防御性城池的修筑。

从中，他们还感悟到了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知道了阴阳之道，清楚了五行制化，更明白人与天地之间割不断、离不开的种种内在关联，他们又发明了“文”这一象征万物阴阳运化规律之特别的字符，于是中华文明便从原始地带直立起身，披着太阳的光辉，脚踏坚实的大地，朝着文明的境界大步前行了。

如果我们再往生命的源头追究，会发明一个特别奇巧的现象：人体也是五行合一的组合。其肌肉是土，骨胳是金，血气是火，液体是水，毛发是草本。人体有五脏、五腑、五色、五官、五窍、五体、五气、五味、五志等，均和自然界的五行一一对应着，《内经·灵枢·通天》有言:“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这些不同元素物质经过上天特别构造，形成了“人”这个完美的生命统一体，但又远远超越了原来的五种元素，想再恢复也很困难。换句话说，人体就是一个浓缩了的天地。若站在另一高维层角度看人体，人就是一个精致无比的陶瓷制品，如同站在人类的角度看陶瓷一样。故而，人与陶瓷有着天然的内在关联，他们的本质和组成结构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才有上古女娲造人的故事演义（对造物主来说，这是真实的记录），才有自古而今世人类对陶瓷的无比钟情。蕴藏着天地万物本性之陶和闪耀着无穷智慧精华之瓷，经过灵性更强大的人的精心组合，便成为华夏民族兼有生活必需与艺术欣赏双重功用的精美灵器而流行千年万代。这正是天人合一的真义所在，也是美妙的禅意所在。

China原代指最原始、最朴实无华之陶瓷，后成中国的称谓，同时还是禅的代名词，是人与自然结合最完美之象征。陶者，“再成丘也”（《说文》），“东至于陶丘北，陶丘有尧城，尧尝所居，故尧号陶唐氏。”（《夏书》）“器用陶匏”。（《礼记·郊特牲》）唐尧，估计就是那个智慧无比、大量制造这种精致无比之陶瓷的智慧先人。

禅是瞬间领悟到的一种天然妙境，一种自然悟觉。如一道光，刹那（禅之意）间闪现心间，般若之门便豁然大开，万物的一切本相便一一显露，心性就顿明如天，生命也便正式由凡入圣。

202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