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岢岚人的劳与作》(诗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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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杂志《黄河》发表诗作一组:《想起岢岚人的劳与作》(诗组)
想起岢岚人的劳与作(诗组)
种莜麦
岢岚的莜麦在东川,正如岢岚最大的山脉
从东而下,无垠无垣无边际,势不可挡
那山那川那河水那土坝和圪梁梁
把一片片天围得湛蓝蓝的
正好安心下种,下种莜麦的有我的二婶
二婶脸黑体重,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冲
二婶憨憨的,人说很傻,有点不精明
但二婶家种莜麦必须是她,她是莜麦的主人
她种下了这里的每一株莜麦,如风数过
她的手掌宽大厚实,似起伏的山梁
手掌里有无数的掌纹,纵横交错地划出
那里面有一茏茏绿绿的脚踪,布满笑容
一头老黄牛牵拉着悠缓下落的日头
二婶宽厚的背驮着一袋莜麦种子
布袋很粗,种子很重,如石如粒粒沙土
手中扶着老榆木犁把,那是祖辈弯曲的脊梁
犁铧偶尔映闪出一线光芒,搅乱了二婶花白的头发
二婶种莜麦时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从东地头到西地头,从南梁上到北梁下
没雨没风,或有霜有雪都无所谓
莜麦不计较这些,二婶也不计较这些
二婶种下的莜麦都由二婶收割
每年冬至,二婶总会把一袋鼓鼓的莜麦面背来
脸红扑扑的,丢下一句话:这东西耐饥,听说还去病

起山药
起山药,必定是在秋季,伴着中秋佳节
有甜甜的月饼作干粮,有大红的苹果当水喝
有清甜的空气浸腑,有蓝远的天空做床
那是岢岚山地五谷杂粮开始收获的号令
那是父母一年最为开心与我最为发愁的日子
深藏于地下无数的山药个个都得脱离母体
挑拣,去泥,装袋,上车或用臂膀腰背扛回
才有热气腾腾的山药味飘出,才会有一年的充实
山药是土地的儿女,起山药要把所有的儿女孙子带上
几代人一起与蓝天与秋风与沙尘同呼吸,共成熟
我家无女,我是长子,我有两姑娘
两姑娘不知道她的爷爷奶奶如何起山药
起山药时她们偶尔也到地里看看
但主要是想吃烧山药
那是春旱与秋涝与冬霜的结晶
那是山谷守望到最后的心魂在飘荡
那是天地精华一点点的浓缩与无言的等待
岢岚的山高,坡广,山药年年长得好,结得多
大大小小的山药,最为朴实厚道
而一说去远远的坡地起山药,便愁乱了我的诗行
我文弱的身躯怎么也不能与之匹配,每到这时
七十多岁的父亲总会说,我来背,你歇歇吧

打场
那是一根叫罗格的荆条,六尺长,三寸宽
坚实平展,一上一下地舞动,罗杆吱吱地响
一个圆圈分两次划成,与天与地同一个原点
轴心是我的祖父,一步一拍,步步向我靠近
我们叫它打场,我们玩的地方叫场面
啪啪的,有鸟的鸣啼,秋光驻足倾听
有节有律有韵地剥落着豌豆、胡麻或谷子
泪滴与扬起的土尘裹挟着列祖列代的身影
一首歌铺满了大地,一曲谣翻涌着晴空
平平的场面,有一只凸凹的石碾静卧
那是牛与马才可拉动的重量
有时祖父就是牛马,一圏圏重复着一个故事
碾压着五谷和永远也走不完的路程
打场是男人们的专利,我是爷们,我也学打场
举起高过头顶的罗格,重重地落下
似在鞭打早熟的青春,再翻动那洁白的书页
往岁如水幕电影,放了无数遍总是模糊不清
那风如何把坚硬的小米吹成金色
那尘埃扬起,秸秆断裂,满脸的泪与汗
一次次的弯腰与直立,终于
我的四肢横展,麻僵酸痛,突然,秋风徐来
邻居拿来一封信,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掰玉茭子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哪个Ban,但对象定是玉米
吃起来需带着眼泪下咽的一种粗粮
金黄色的,一粒粒,如玉似珠
聚集于细长的棒子上,光滑也粗糙
如同我们的身躯与牙齿
如同一往无际的田埂,起伏不断的风云
种玉茭子简单,把种子随意丢进土里就成
玉米长成也简单,只一点雨水或没有雨水
当一株株翠绿的苗转眼成了绿色的家园
无数的叶子与直立的茎干便纷纷独立向上
一是一,二是二,摇摆在山风里,根系绝不动摇
玉茭子可以喂养几代人的饥饿
那年头,它是黄金白银,是众生上等的口粮
掰玉茭子很是简单,农业学大寨更练得熟悉
左手与右手同时下力,金色胴体瞬间裸透
然后装袋搬运回家,曝晒于强烈的阳光下
积淀糖分,增加钙质,磨面熬饭蒸窝头
我是玉茭面糊糊灌大的男子汉
我不怕它是掰还是搬,或是扳
一肩膀一大袋,一大袋从地头到坑头
再到甜甜的心头,我的记忆全是坚硬的
玉茭子是农民的别称,农民是玉茭子的主人
北方没有不种玉茭子的,它是高原最真实的精魂
放羊
放羊娃是可怜的,整座山谷只有他一人
羊不会说话,羊只会吃草
岢岚山的坡上草茂石大却无水
放羊娃就坐在大大的石头上干想心事
如同一块石头,慢慢地便成了一个传说
岢岚的放羊娃想长大,赚钱,想娶媳妇
想生出几个娃来再去放羊
放羊娃和羊一起长大,从跪着吃奶到咩咩地叫
从一件泛白的布衫到飘荡的白云
他的天地广大无边,自由无度
他读大山里的草与花,他静坐在荆棘丛中
步入层层彩云,与神女相约
似董永,也背靠着一棵老柳树
这时,他溯洄从之,回到了苍苍的蒹葭
他手握羊毫,他在呤诗赋曲
出入云雾洛河,赠予巫山神女
子衿青青,一支彤管横吹,满天的霜露
一觉梦醒,那放羊的娃原来是我
那支毛笔化一柄放羊的长鞭在挥
一朵灰色的铅云正好驻足头顶
不经意中,成为另一部神话
薅谷子
十八亩地里一棵谷,古谚古稀却不假
一棵谷也需把所有的汗水挥进去,心安放进去
七沟八梁的岚山才会泛出一片片绿色
才会有灰色的喜雀飞来,有带泥的冰雪落下
如果种八十亩、八百亩的谷子呢?
一棵谷子需先耧摇一撮谷,一耧三行
行行出苗,整座山岗才可精神倍增
一撮谷长无数的苗,一根根拔去,只剩最健壮的一株
这株便是谷子,小米的父亲,山民的祖宗
这片高低不平的沟梁就可升起一缕缕青烟
我的祖父、外祖父便因此而扎根岚山漪水
我的母亲与我便从小学会了种谷与割谷
但那时我不知道什么叫薅谷子,是好谷子吧
谷子碾出小米,小米焖软粥,小米熬莜面糊糊
岢岚人几代代吃得香甜,喝得风软
再酷的冰雪也可融化为烂漫的春花
一排排的谷子长得与身等齐,我们穿越而行
再把谷莠子拔出,这是牛马上膘的好草呀
起伏的山脊才可一年四季匍匐前行
割谷子容易,种谷子苦,薅谷子最艰辛
需把全部的身心弯曲下去,头颅低垂
或蹲或坐或跪或弯,五指齐下,抠泥扒土
从太阳干燥的光线里寻找,在泥土的缝隙间辨认
待旭日东升到霞落西天,薅尽了日月星辰代谢
便薅出了岢岚人一代代无上的忠厚与谦卑

耕地
父亲一直叫jing地,我不知道是经还是精
但意义绝对不仅是翻耕,牛与马一样
土与地一样,太阳和月亮一样
使出的力气与踏下的脚印却不一样
境,没有那一步一叩头的力度
耕,没有经天纬地的气度
Jing地,读起来很亲切,很轻松,很和谐
人、牛、地三体合一,曲柄犁铧,土浪翻涌
大地苏醒,睡意柔美,纹理成章
那是新与旧的变奏,那是黎明正向秋天过渡
在黄土坡上Jing地的只能是牛与马和人
必须带干粮,带少量的饮水与草料
高原的太阳很毒,春花一夜间烂漫了山背沟洼
全家老少齐出动,那也是一处开心的家园
牛铃摇动,黄狗撒欢,稚童睡卧
一头牛在前,一个人在后,缰绳拉住时空
一幅最原始的剪影,就是奶奶千年不变的手工技法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坑头
娃娃时的我经常坐在黄牛的后头
双手抓紧一跟缰绳,全身坐在磨地的荆盘
把一排排的泥浪打碎,皱褶的沟渠便被拉展
牛的重量与父亲的力量增减多少,不知道
母亲脖子上的粪笸箩还得挎多久,步行多少个来回
我真的没去一遍遍细数,长大后我读过一句诗行
“用满脸的尘埃与皲裂的手指,弹弄大地最美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