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于一个要离开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的人来说，不啻于把生命重新交给烈火进行一次涅槃，而且这个生命本身又对那个远离这片热土，与自己没有任何一点关系的城市没有丝毫的好感。特别是那种城市人虚假的气息，市侩味道，那一副假腥腥装模作样的相，一看就让他感到恶心，想吐。也许是因为上大学时，同一宿舍的那个公子哥儿的缘故吧，反正，陈哲对这个省城没有一点的留恋，毕业填志愿时，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就是两个字：漪水。更没有为此事左思右量而彻夜不眠的。与其在这里与那一帮兔崽子们斗心眼，闻那呛人的汽油味，躲那不断冲撞的汽车，还不如回到老家痛痛快快地活一回呢。不就是每月那几个工资吗？到哪儿领不到？再说了，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皇帝管不了，神仙不愿走的一个洞天福地，世外桃源呀！

春天来了，阳光艳丽，天清气爽，山崖上的冰棱滴滴下落，河水哗哗地流淌，绿黝黝的山坡上山花烂漫，野草丛丛，把厚厚的绵衣换下，羊毛衫轻身出户，独自一人或邀几个同伴到那天明景和的郊野，看这边农家带着小儿种瓜，再观那块田畴里，夫妻两人你下种，我把耙，一前一后，相随并进。老太太们也来了精神，出门拉闲话，看邻居，照看孙子。躺了一个冬天的病人也好了，打开窗帘，嗅一嗅清新的空气。昆虫开始苏醒了，小鸟飞出了久居的巢，树枝一叶一叶地开始泛青发绿，顺手把脚下的一块泥土拿起，手用点劲捏碎，随手一扬，一股醇醇的厚重感让你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大与神奇，就是这把泥土，就这块土地，只要你把任何一粒种子种下，它就会给你长出一株嫩绿的苗，一天天壮大，生命就开始纳入了它自然的轨道，到时一定还你一个丰厚的回报。

转眼便是夏天，柳叶缤纷依垂，杨树枝枝重叠，在不宽不窄的街道一旁，三五个志同趣近的伙伴，随便一蹲，就是一场扑克大战，一圈又一圈，没有时间的管理，不想单位的事务，满大街的大呼小叫，放学的孩子在一旁的水泥台阶上写他的作业，或更加无忌地你追我赶，撒野放纵，老婆也不回家了，在一旁闲拉东家西家的老爹老娘，饭是不用回去做的，晚上自然有赢家请客，一顿羊肉粉汤吃下来，浑身的冒油，满脸的喜悦。星期天无事，就到城外游玩，在清清浅水湾钓鱼，到凉凉的河水里洗足，到高高山巅呼喊，到了傍晚，不想回家，也跑累了，就随意坐卧在山坡上，绿草丛中，闭着眼想太阳的光，放目远纵，看那一朵朵、一片片的云霞怎样散开又聚合，如何交织再变换，似仙境如梦里。慢慢悠悠中，时光已去，一天的时光便自然地进入梦乡。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梦呀，没有名与利的声声喧哗，更没有你争我夺的相互倾轧，头上的星光点点清亮，邻居家的孩子笑声纯纯，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又是一片新鲜的艳阳高照。

又是一年的秋景五彩，那真得是一种龙口夺食的紧张而欣喜的劳作，全家齐动员，男女老少都上阵，大车小车全出动，整个秋野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有力气了，就去当一回主人，把三个季节的心血收割回来，没有心事了，就到那一望无际的田野转转，一束束玉米、高粱杆高耸在田间地头，一朵朵向日葵迎风而笑，拔几株金黄色的车前子，放进嘴里细细一嚼，一股涩涩的、苦苦的山野味让你通体透彻，回肠荡气，这便是大山的味道，也是生命必须品尝的一种特别的滋味。有了这种感觉，你就会知道生活的味道，知道城市里那绵绵的、软软的、淡淡的不痛不快的啤酒是怎样的不堪下肚入胃了。

尤其是那冬天北国风光的奇景，更是让人着迷而永不厌倦。到白茫茫的原野一望，便是一种冲天憾地的男子气，脚下坚实的冰，硬得崩崩作响，任你怎么走，如何得跳跃都不会发出一丝丝的声响，而让你心惊肉跳。那么就来这里滑冰吧，想做什么动作都可以的，没有人笑话，也摔不着骨骼，到了浑身冒汗，热血沸腾的时候，就是真正达到了神通气爽，这里纯粹的天不会有什么污染的，吸一口便是透彻肺腑的凉，清火祛炎。如果你的童心犹在，就搬一块白白的冰，放到嘴里吮吸，一阵阵的甜。

如果你怕冷，不想动，那就呆在暖暖的屋子里，就着小火炉，温着一杯热酒，或一人独酌，或与知心把盏。到了中午，你要不想走了，就在朋友那里吃一顿豆面河捞，香喷喷的羊肉汤一浇，新鲜的大蒜一放，浓浓的自家陈醋来一股，那感觉，真比城市里高雅的包间里那精心烹制出来的各色佳肴都要服口暖胃。更何况还有那说不尽的亲情，道不尽的温爱。走时，重情的主人再把一些家常便饭给你带上，让你心中暖暖的，心满意足归去。

归去，家乡情重胡不归？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在这里受这份洋罪？每天上班只那么几张脸，还不能尽情地舒展，说话要小心翼翼，做事要蹑手蹑脚，看这个上司的脸色，猜那个同事的心态，要不就是这个书记给开个会，那个局长给发道命令，今天这个会的，明天那个会，检查这，验收那，没完没了的事务。但都是走形式。年底，光一年的各类总结就有一尺厚。如果下面发生了什么人命事故，那可又够他们吃几个月的了。而这样的事你就是再注意，再三令五申地强调，全省几千个矿产企业还不是天天有难，月月有灾吗？好在大多事故让那些矿主给压了，否则，他们这单位的头一个个早就全被抓起来了。

每天两点一线的轨迹，让陈哲快要疯了，但他有苦无处可诉，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同年龄的是竞争对手，低于自己的见解不一样，爱好不同，高于自己的，自作尊贵，不把他人当人看。领导——就是那位名叫郭和生的安检处的处长，更是天下的爷，这个单位数他能，什么都要说上一番道理，每一句完后，都有一个“对不对呀”“是不是呀”反问句。其实有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的，但这句话还是定期地从那一歪一歪的嘴里吐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看不惯那专制的作风，单位里的大事小事都是那个头说了算数，无论对与错，你执行就是了。至于什么损失利益，那是国家的事，与你何关？无论怎么干每月都是那几个工资，每天都是那些事，做不完，也不想去做。但不做又干啥？什么事也不放心，生怕他人做不成影响了他的官运。而口口声声却是什么机关、单位、要有事业心、要有责任感，要尊重他人……不就是一个意思：听我的话，照我的指示办事吗？这有啥新鲜的？几十年前咱变把这一套把戏就听得不想听了，玩得不想玩了。

没有真实的水平也就罢了，还老在下级面前装能耐，什么自己是高干出身，是老革命的后代，唯一的嫡系，正宗的血脉，当年如果不是时代的影响，也是北大的学生，狗屁，你爹妈在北京，是部级干部，你小子上个北大，哪如老子从一个小城里考上省里的综合大学？说管理不知道，谈业务不清楚，要理论不懂，就会跟着形势的背影跑，油头粉面的，一副梁上君子相。说彻了，你就真的是国家某领导人的私生子，老子也不稀罕。

他对这类事从小就反感，动不动拿出一副样子给别人看，好像贵族的后代就成不了流氓似的。你们一下班或上班时候也可以出入高档的歌厅酒店，吃喝嫖赌全是公家报销，光那一部车的开销，一年下来就是几十万，而且副厅级以上的人，每人一部，不断更新，正处级又是每人一部三棱，回家、上班、嫖赌时时有司机伺候陪伴着。老子独守的五十多平方米的一处破旧的小屋，还是一月三百多元租来的，没有闭路电视，没有煤气，每年的入冬前和春刚去后，冰冷如铁，阴气逼人。每天骑着花八十块钱从废旧市场买来的三手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要蹬半个多小时才能到了单位，可每月下来还领不到一千元……

说到钱，更让陈哲心里冒火，按规定，他们这个处是有一定的业务提成的，每检查出一个较大的问题，处里可以拿到整个资金的百分之三，如此下来，光他陈哲一人，那一年，他就为单位赚得了一百多万的提成，但轮到他名下的奖金，却只有一千五百元。他找到财务科，对那位哼哼哈哈的科长责问道：“按规定我应该拿三万多的，为啥才这么一点？”

科长还是那副嘴脸：“实在对不起，是局长特意安顿过了的，说你是借来的，正式手续还没有办下来，要是能在年底办下来……”

又是借来的，一说到此，他陈哲就没气了。谁让自己不是人家的正式职工呢？谁怨你要半路出那个家，来到这个大庙呢？自古店大欺客，客贵欺店，要想在此呆下去，你只能忍着，打掉门牙肚里咽，除此之处，再无第二种出路。

记得从老家走时，众同学们聚在一起欢送他，在酒桌上，就反复提醒过自己：“出去一定好好注意，不要想说甚说甚。那是省城，不比咱这小地方，说错了，做差了，可以重新再来。”好一个省城，大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人物，手中那一张张文凭满是厉害。那些不厉害的关系更是硬，不是省里这个领导的亲戚，就是厅里哪位夫人的老乡，一个个文质彬彬，礼貌有加，笑容如春花般盛开，实则勾心斗角，你猜我忌，生怕对方不生病，或躺在医院永不起来。要么就是盼对方离婚，或股票大跌，赔得对方几天抬不起头来。这就是城市人的生存方式与习惯？这就是他们的精神天地与追求？累不累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心事重重的。哪如下面的山村或那小小的县城里呆着舒服！

但他陈哲还是从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来到了这个大大的省城。这是为什么？至今他都不清楚这到底为了什么，放弃了自己早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而要来这个让他总是感觉别扭的地方。是老丈人无形的威严，还是那次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谈话？或是妻子本就不想在那个县城长期呆着的怂恿与支使？那么当初作为金枝玉叶的她为何要嫁给一个生于此长于此，浑身土腥味道十足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