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风，你慢慢地吹

 ——《故都的秋》感怀
 
 “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杨素）。又是秋日，刚落的一场雨，开始浸肤透肌。风依旧那般的冷，一千年不断，五百年悲郁。憔悴原野瑟瑟青山再，一声凄楚叹故都。达夫，达夫，落木潇潇森森路，你在那边怎样踽踽行走，如何夜夜熬度？
 那是富江春的水：一碧排浪掀文潮，竹篙一点波心词。清彻彻，荡悠悠，草长莺飞，荷叶飘香秋更娇。无奈东海汹涌孤远去，樱花朦朦水淋淋；富士山残雪照明，千里故园断肠牵情。归来兮，魂绕瘦骨铮言，报国一片热忱。
 那有五千年的高墙厚砖，抵挡着烈烈西风渐进。毫管柔软，呼喊消散，沉沦之后再次浮起。没有声音，便歌唱；没有翅膀，振臂飞翔；没有希望，就在春风沉醉的季节，创造希望。然，春去冬降，旷野无人舟独横野，呐喊声声无人思省，郁郁悲文自沉吟。故都的风迟重而凝滞，书生意气一怀空。“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是的，杭州十月桂子飘香，望遍天际只轻舟。气闷云沉泡雨软的江南，心扉开合混混沌沌，不爽不快。无艳阳烈照或冬雪摧折木，腻腻绵绵的是无边的梅雨，雨巷中无一枝丁香可嗅觅，觅遍风花月雪，雪冷无一迹的江南岂能寄江海余情？书画作陪，悠闲中落泪涟涟秋雨且无眠。诗酒伴箫音，一页页黄卷青灯翻遍却不能隐归种菊陶园。场官弄闾巷纡曲，能避风,拥书香,但不可安落拓——尤其是那出众的、奇特的、凡人难以解悟同情的落拓。归来兮，不居园田乎！甜甜蜜蜜软软柔柔绵绵孑孓而行的孤瘦身影，拉长了一颗江南文人无依之魂牵梦独走江北燕山。夜久更阑风渐紧。别故园携妻带子背书箧。富阳溪畔，杭州小院，一叶闲郁孤寂与悲吟的扁舟挥泪告别。
 啊。北国的天，北平的风，故都的秋。天蔚的蓝，地叶的黄，萧萧索索瑟瑟朔朔的凉。一阵秋雨赶紧，几只孤雁远空，一声长叹平仄错调。难得的空天与旷地，更难得从身体到心灵的全部感动。“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鹧鸪声早已闻失，愁苦之怨顿觉身心透彻不能忘怀。还是那高高大大厚厚实实的唐宋元明清，更加沉沉郁郁苦苦闷闷的一九三四之国民。呼一口彻骨的寒气，望一眼暮鸦哀鸿遍地。云一条条被风撕碎，雨早化作冰霜结了桂庭。国破山河冷依旧，烈烈悲风无际侵草摧乔木，泠泠冻结涧水幽咽。“秋阴不散飘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没有清荷包，拥有了萧萧斑马鸣，鼓鼙声似又要想起，旌旗已被罡风掀动。既然烽火抗日要猛士，那就爽快让西北骤风来得更猛烈些吧。“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外”（辛弃疾）。风，硬烈的，朔猛的，凛冽的，透骨的，刚直的，摧枯的，不会消竭停止的北国之风呀，你就尽情尽性尽直地吹吧，悠久的故园已快沉昏迷醉了：什刹海的水结了冻，潭柘寺的钟停了鸣，钓鱼台的弱柳摆西东，西山满坡枫叶让它由红变青再成黄叶腐臭落散死水吧。什么娇艳的牵牛花，衰竭的蝉嘶声，凋落的野青草，金黄落蕊柔软得让心虚气消腿发颤。要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留几株槐杨松柏顶天立地，那便是北国真正的秋，故都彻底的悲凉，叹息古道热肠侠壮豪杰。　
 郁郁北风紧。年年春夏长。“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韩大人的秋路漫长苦艰；“推衣起，但凄凉四顾，慷慨生哀”，刘克庄的秋梦夜半有寒，让人不能回忆联想；苏子的秋声旷达在长空鸣穿云际千里；永叔之秋歌急促悲凄无语凝咽。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正是这一声长镝，激起了你胸中意波情涛，击碎了万种块垒。于是，你面对千古悲天，万里凉地，你大声呼喊：我爱北国故都的秋，爱秋的凉味，秋的纯色，秋的冷意，秋的清凄与落寞的秋态。幽远，严厉，深沉，萧瑟的秋心荡海波。啊，自古文人哀寂寞，达夫独是爱悲秋，这一分心态如何解了？
 因此，你沉沦的身躯已站立，迟到的桂花已悄然开放。你已嗅出秋花的清纯与芳香，望到了秋日的长空，一行排雁正联翩袂回。秋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我想冬该是你心潮逐浪的最后一击，彻底打碎或封杀这个使人郁闷了几千年的世间，而重新脱胎一个五彩缤纷斑驳的天地。因而，三分之二的代价你舍得付出，也真能拿得出；只是那三分之一的零头会让你今后的生命不断枯竭，渐渐衰败的。达夫，人生有春夏更有秋冬，四十九岁的季节你走得过分郁闷，过分孤苦，过分执着而酸辛。我知道，你是诗人却不是疯子，不会去无故杀人，却反被强盗的双手扼无助的咽喉。你是作家不是无赖，所以你的每一篇文章都让世人胆寒心惊，让同行难以自慰心安。于是，各种风雨无名齐来，泼向你孤僻的身躯。还有那一次次的相爱与分离与刻骨的悲喜。秋风又至，不知那真纯的爱的片片落叶，随你飘到何外？那关于你的无休止的是非嚷吵今天已渐有分晓。“奇怪而高的天空”，“残白而瑟缩的夜”（鲁迅），在风雨如晦似磐的漫漫秋夜岁暮里，只你与旗手站立得异常挺拔刚直不屈不弯。当然，后世的这一切评语你都不在乎，也不关心。你要的是一种诚至的感觉，一种自由的狂放和痛痛快快的决择，要的是一颗超凡脱俗的高贵灵魂的解放。“斑白犹存稚子心，人间名利一尘轻”（关山笛）。所以，七十年后这个同样清冷的季节，我，一介与你一样独清寂寥而悲怆的孤魂，正认真倾听着你曾抒发的那番彻底的秋意深怀……
“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韦庄）。达夫，天气凉，秋风寒，冬云重，对这文道，因这生命，一个人在路上，你要慢慢地走，郁郁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