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像情人
    如果学生是情人，那么其他人呢？估且比作老婆吧，虽不大恰当，但好理解。注意，是“像”而非“是”，一字之差，后果天壤呀，更何况是当老师的。
    写下这个题目，是源于前几日学生送来的一本薄薄的留言册，看完全班几十位学生那风格独异，发乎真情实感的赠言，每日必须有的午休也不能实现了。躺在床了，忽然有了这么一个论断。与妻一说，妻嘻嘻一笑：“你呀，天生就不老实，哪来这样的比喻，亏你想得出来？”但就是在无意之中想出来了，再一细想，别说，两者还真得特别的相似。且听理由。
    首先从它的起源上说，两者都是在一种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可谓是一见钟情啦。虽说你是本市几十所学校里某校的老师，这校的老师又非你一人，入学的几千几百个学生谁有可能成为你的学生——“情人”，但“她们”几个（从习惯出发，所谓的“情人”，就统一以“她”作代称，下同）被分到你的门下，则是十分偶尔的。也许正像我们平日说的那样，不知前世多少次的回眸，多少年的等待，在神灵严密周详的机巧安排中，你与她才站或坐在了同一个教室。你称她为学生，她叫你为老师。由此，一场旷日持久、恩恩怨怨、情长意短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也就此开始。
   接下来的情形那就与情人之间的结识非常相近了。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你在她的眼里，是那么得新鲜，你的姓名、年龄、性格、爱好、知识、才华及家庭、婚爱、儿女等等都是她迫切想要知道而又不能在公开场合说明的。而这方呢，好奇的心思更是不逊对方丝毫，对方长得如何，从哪里来，智商怎样，喜好什么，对学习是否感兴趣，开朗还是内秀，父母、家教、经济、交通、电话、住址等，无一不想了解掌握。要与对方见面了，他心情异常激动，经过精心准备，抖擞起精神，焕发出容光，前去赴约。环视一圈后，便开始了自我介绍，用语规范，吐字清晰，文思飞扬，并不时地来点热冷幽默；她呢，一双眼早早得就把门口锁定了，等那个关系到自身前程命运的人物出现后，接下来就是无比苛刻的挑赐了：个头很大，鼻子不高，牙有点发黄，眼镜很新潮，帅气，有涵养，但给人的感觉很严厉等之类，但无论长的什么样，都是满腔的向往与景仰。之后的来往中，如果老师目不转睛盯着你了，一般他都会投去一个会意而深情的微笑，这方反映的定是一脸的红晕与娇羞。只这一眼，他就在自己的心壁上定格了，下一节课，自己必定是全神贯注的那般神情。而同样的，只因她的那个娇红，相爱的种子也就由此而下种于他的心田，生根发芽。
   其实，在这之前，他早已尝试过了当老师的味道，她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宿将了，但命中注定，谁也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这便是所谓的与夫妻相区别的“情人”的概念。当然，用不了多久，私下里，他一定会得到一个很形象、很亲切的爱称的，那是她们对心上人痴爱到一定程度时特有表现，但绝不肉麻。
   可是，情人毕竟是情人，不似夫妻那般可以随时随地在一起，大声说话，无拘束地往来。放学后，
  他们要各奔东西；上课时，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交谈，只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暗送秋婆了，但对方的每个心神全能领会。他的每句话都是万圣的真理，须牢牢记在心头。她的每一次份情书（作业），他更会精心地读过，并把感受一一写下。如此幸福的生活能不甜蜜？
   但时间一长，他们便相互有点腻了，烦了。他对她的移情别恋很是不高兴，对她感情的消褪不能接受。她对他滔滔不绝的讲说也开始怀疑，对他情奋激昂的表现不再那么动心，对他婆婆妈妈的唠叨却有了几多的反感。最为关键的是他们都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化，再加外面缤纷五彩的世界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于是矛盾冲突出现了。他的激情也随之下降了，魅力减退了，她的情书自然地也会间断。她的任性、随意、懒惰、不专心常常让他怒火常生，于是指责教训甚至斥骂成为家常便饭，随时都可揣来。有时还会把写得乱七八糟的情书撕得粉碎，摔在她的面前，让她颜面丢尽，下不了台。长期以来被宠爱的她自然不愿也不能接受，在众人面前，或以淡漠相报，或百般辩驳，甚至低声回击，无情顶撞，有时还会搞各类恶作剧使出其丑，让他上不到台去。而让他最不能忍受的，则是她不知何时开始的真实的恋爱实践，这是他最大的心头病，为此，他会使出各种手段进行阻止，甚至动用其他所能运用的力量。至此，相互的冷战便成为最常见的斗争方式，爱化成了怨，情人变成了仇敌，出入同一天地，却行同路人，世间最庸俗的戏剧在这圣洁的讲台也上演得很是平常真实。
   改变这种现状的往往是考试，糟糕至极的成绩则是她向他认错的根本理由，再加生活里她所遭受到的其他失败与挫折，心情沮丧，欲罢不行，想恨不成的她首先向他道歉。望着那楚楚可怜样，一贯以宽容被人称道的他，怜惜疼爱之心大发，像哄小情人一样，再次苦心婆婆心地从小到大由此及彼由自身到他人，为她讲说知识与人生的诸般道理。悔痛的她往往会流着真诚的眼频频点头保证，但各种小毛病可能明天又犯。而你却打不成，骂也不能，较不行，重不成。再次哭过后，还来找你：“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不知道，我没想到，我不懂事……”嗨，没办法，面对这样的人，心中即使有天大的怨气，他也绝对不会拒情于千里的，更不会见死不救，或作壁上观。他还会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地把她相拥在心，替她擦干眼泪，为她吻出笑容。“情人太累”这句话可真是在此体会到了它的真谛。但一个“爱”字，让你再累也得好言相伴，真心相待。因为自己这一辈子干得就是这个，所以你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全都搭进来陪“她”，就那，如果各方面的成绩上不去，你的一切努力又全归于零，一片痴心还常被人误解，世间之痛，有胜于此的吗？
    而“老婆”就不一样了，不高兴了，大骂一声，“我就这脾气，受得了受，受不了就走。”于是一位同事惹下了，但不后悔。亲生儿女有事相求了，“问你妈去，我顾不上。”——心里正想着情人的事，能顾得上吗？心里正烦着呢，领导却又来发无名火，随口就是冷冷的反击，好了，祸闯下了，但不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你这武大郎手下做事早就嫌丢大人了。亲戚又有破事相求了，不想干，一句话：“有事，顾不上。”你要怎？既然咱是一家人，这家里，我也有一半人权呀？难道我就永远是那当孙子的料？
    而在情人，特别是小情人面前，你一定是孙子，非常非常听话乖顺的小孙孙，必须委曲求全，倾心听从她的吩咐，躬身去为她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事。要知道，那可完全是不计报酬与得失的真情奉献呀。亲生儿子的吃饭顾不上，爹娘老子身体有病了不知道，只要情人一来，哈，三天没睡觉也得打起精神来耐心相陪，谈心，交流，讲述，三番五次，低媚顺眼的：“有啥你尽管来，老师帮你解决。”大学都毕业了，工作、生活、事业、家庭，有时连相对象、生孩子之类事也得你来拿主意。帮对了，是她的幸福，错了，你受良心谴责，抱憾终生，而你自己却无一利可得，真是犯贱，贱到太平洋最深的沟底了。但你还高兴得四处宣扬：“我多少年毕业的学生与我怎地怎地的了”，真得似猪八戒听到嫦娥同意嫁与自己那样。
    这种满足不仅来自她会撒娇，她的无知与单纯，她的坦诚可爱，更主要的是他爱她，从肌肤的每一寸到骨格的每一节的爱怜，一种没有任何条件代价与回报的关切。这种爱是从他正直无私的良心出发，经过世世代代为人师的职业道德的教育，又回到他的崇高境界的一种最深层次的感情与升华。不管对方有无一点感激的眼泪流出，或有多少厌恶的表情流露，他的爱时刻都会像潮水湍流一样，冲向她的心扉，浸透她的骨肌，化为她的血液，成为她成长过程中生命必须的料养，无尽地滋养下去。于是，古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说，今有老师胜于父母之言语。不合逻辑吗？但它合情感的演化规则，为情人舍身饲虎在所不惜，为“老婆”左推右挪，计较斤斤的君子比比皆是的原因，我估计就在这里。
    学生确实就是情人。一声老师好，连阴了几天的心情就开朗了；好久别后的一天，忽然看到了对方，马上会惊叫出来，望外之喜，胜于久别的父母；过时过节的一封信，一张贺片，一个电话，就足以把满腔的千言万语表达，而对方一点也不觉得这份礼物的单薄；到异地出差，听说老师就在附近，忙亲自上门拜访，仅仅几分钟的相谈，比方便已心满意足，真可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身居高位显位或腰缠万贯了，但一面对昔日的老师，则一脸的恭谦与尊敬，绝对的甘居下位。这等发自内心深处的尊敬爱戴，远非那些高官厚禄名望所能换来。世上还有哪种交往，能到了如此淡如水的地步？这般的情人关系，到哪儿能找到？当然，也有把情人娶来做堂皇正妻的，或把情人变作儿媳的，那就到了更高一层的爱的境界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情人只能是情人。眼看着时间如电，转眼即逝，分手就在眼前，相知相爱的人儿不能自禁了。明日劳雁纷飞，不知西东，前程风雨几多，谁也无法预料，茫茫人海，还有谁会对自己这般的痴心不改，百般付出后却不求一丝的回报？更有谁能像父母般恪护，无微不至的关怀；朋友般友善，时时地关注；长辈般宽宏大度，不予计较；知已般真诚无私地帮助；师长般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谆谆教诲；伙伴般神心默契地配合工作；爱人般厮杀缠绵，情语相吐？所以，那流的泪不知是酸还是苦，那容颜更不知是该微绽还是大恸？人世间真的有这般的真情厚意在吗？如要有的话，我想，它该是唯一了。
    情人与夫妇的区别，最大的一点就是看是出于真情还是相互交换。因真情与责任结合而成为美好夫妻的也有，但为回报而把学生当情人的却少而又少。好学生毕业后不一定对你真心相报，差学生却始终对你尊敬有加。但平日里，你还要对好学生倾心相爱，对差学生训斥有余。原因在于，你的目的不是求今后的报答，更非从一己喜恶出发，而是为了对方明天的一切负责。从这点出发，世上也只有为师者才会有这般的真情无私。父母养育子女，还祈盼到晚年有个人照顾。学生一走，便如情人的分手，相互各不欠帐，也就再无什么可缠绵或追索的了，更无法律规定的义务与责任等的实行。他们的交往很是随意尽兴，正是在这种特别率真的状态下结成的情感关系，才更显出它的可贵与难得。
    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断或更改了许多传统习俗，也确定了许多罪不容诛的罪名，而尊重师长与欺师灭祖位这两条则各居其首。今天我们虽然可间或听到告老师、杀老师之类的传闻，但那样的人是没有谁会投以一丝正视的目光的。同理，把学生当作长工奴隶甚至于敌人看待的师者，也同样会遭到世人的唾弃。你与他之所以成为情人，就在于你们之间有真性情发生，而不是有利益和敌意在。这是不是当今社会情意滋生，友爱无限，和谐安乐的一大根由呢？
   人都是有惰性的，任何行业做得时长了，都会失去热度的，只有教育这一行业与众不同。铁打的学校，流水的生。任你对教育这一职业再厌恶，对象却永远是新的，每日每时在你眼前晃动走过的，都是活生生充满着无尽活力与朝气的俊男美女，他们与你交流的是高雅的知识，探讨的是科学与真理，互换的是精神与灵魂。你生命中向往纯美，追求好奇之那份天性，此时就适逢其会了。把学生当作自己的情人，让他们来调节自己垂老的心态，成为生命寡淡乏味时最好的调味品，让快要步入暮年的你再次开怀大笑，让渐入寂静的心海再次情波涌起，再度燃起你对事业的热度与追求，并且一路光亮下去，这是何其幸福美好的事呀？
   这不，一路想来道来，不觉又是下午，上课铃又响了，收拾好书具，再次走向那谈情说爱的老地方。这是与这批情人（连情人都是一批一批的，可想而知，他的精神风貌是如何的超众出尘）最后的一次互诉衷肠了，到时说些什么呢？说“我爱你”？俗了不是？再说现在这三个字已不像过去那般的神圣了。那么就说一声“保重”？太浅了点，再说对方已有了胜于蓝之能力了，也就自然的不用这么安顿叮咛了。情人分手时一般是说什么来着？对了，是这样的：“我会永远记着你的”。或“祝你永远幸福，真诚的。”呵，那就这样说吧：“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
   三年的恩怨就这么暂告一段落了，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新的那些情人来临时，我会记得现在教室里坐的那一帮与我朝思暮想，情牵意挂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情人吗？离别后的十年二十年更远如四五十年，他们会想起眼前这位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但精神充沛，讲课东拉西扯，不安规矩出牌，不时地以严厉的口气大声训斥他们的中年恋人吗？人世情感中那份难得的纯真的因子到底能维系多久？能让生命的珍宝铭刻于心壁之上，熠熠发光的到底是几个什么样的字？崇高圣洁的“师生之恋”，浅陋笨拙的自己真得是无法用语言完全尽情地表述清楚的，只能借这个很不值钱，很下流俗气的时髦词语来抒发一番内心真感了。
   再见了，我的学生，再见了，与我相恋了三年的真实的大众情人，愿人世间真的有这么一种至真的情感让你我共享，使我你体验到生命中那一份珍贵与伟大，进而能让我们的心灵的天空永远圣纯烂漫美好。由此，我将由衷地感谢上苍所赐予的这份至高的礼物，并把它珍存到生命的来世，让我的儿孙共享。
 
                                           2006、6、4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