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的自我否定——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之七
(2009-12-07 09: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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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哲学、西方哲学 |
意志的自我否定——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之七
三.意志的自我否定
“意志的肯定就是不为任何认识所干扰的,常住的欲求本身”。[18]这种肯定就是通常说的自我意识,在伦理学上叫做利己主义。生命意志的这种肯定是极为强烈的,它表现为“每人都想一切为自己,要占有一切,至少是控制一切,而凡是抗拒他的,他就想加以消灭。”[19]他不仅要肯定自己的生存,而且当别人妨碍着他的生存的时候,他就要毫不犹豫地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由此引发了意志与它自身的矛盾和斗争。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每一个人发现自己就是这整个世界的支柱,自我一旦毁灭,世界就将不存在,他是一个小宇宙,因而他要把自己与这个整个宇宙等量齐观,把自己看作整个世界的中心,因而他总是在考虑其他任何事情之前先考虑自己的生存与幸福,“不惜为它自己这沧海一粟保存得更长久一点而毁灭这世界。”[20]于是,意志与它自身的分裂和矛盾达到十分可怕的地步。这种矛盾的实质是大宇宙与小宇宙的对立,是牺牲大宇宙以利于小宇宙的行为。一般的利己主义是损人利己,而极端的利己主义则表现为损人不利己,这种行为就叫做恶毒,只给别人制造痛苦和损失,而别人的痛苦和损失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处。意志的这种斗争是意志自己对自己的斗争,是意志自己在啃噬自己的骨肉。
那么怎样才能摆脱意志的自相残杀呢?叔本华认为,必须看穿个体化原理才行,即必须认识到,我们所有的人、生命,都只是同一个意志的个体化、现象化,他们都具有着同一个本体,这样就可以认识到,我对他人的伤害实际上就是对于自己的伤害,因为,第一,我的意志与他人的意志是同一个意志;第二,在永恒的公道中,善与恶是等量的,有多少善就有多少恶,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痛苦,所以一个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得到多少快乐,就必然会得到同样多的痛苦,他伤害别人的欲望越大,那么他得到的痛苦也就越大,意志在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中都是同样受苦的;第三,伤害别人也是一种欲求,而欲求来源于缺陷,有缺陷就有痛苦,这样,大量的、激烈的欲求就会带来大量的痛苦,“所以在大恶人的眉宇之间都打上了内在痛苦的烙印。”[21]那些不公道的人,都是由于他们执着于个体、局限于现象才产生的。当人们超出于个体之上,“对于他,人我之分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个体化原理,现象的形式就不再是那么严密地局限他了,而是他在别人身上看到的痛苦几乎和他自己的痛苦一样使他难受……他认识的这一点甚至可以推及动物和整个自然,因此,他也不折磨一个动物。”[22]
如果一个人真正看透了个体化原理,并且认识到了自在之物--意志,那么这种对自在之物的本质的认识,就会成为一切欲求的清醒剂,他的意志就会掉过头来否定它自己,“意志从此便背弃生命:生命的享受现在使他战栗,他在这些享受中看到了生命的肯定。”[23]对生命的肯定正是痛苦的根源。
一个人只有看透个体化原理,对自己的意志进行自我否定才能从生命的痛苦中解放出来。生命意志的这种自我否定,通常被称为禁欲主义。既然我们痛苦的根源在于欲求,那么就只有否定欲求才能消除痛苦,只有超越功名利禄才能有幸福。生命意志的自我否定,即禁欲,“是说这个人不再满足于爱人如己,为人谋有如为己谋〈等等〉,而是在他〈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厌恶他自己这现象所表现的本质,厌恶生命意志,厌恶被认作充满烦恼的这世界的核心和本质。”[24]
禁欲或否定生命意志的第一步是不近女色,因为性的冲动是生命意志延续自身的最为强烈的表现之一,是生命意志自我肯定的主要方式,如果否定了这一点,就意味着意志随着这身体的消失而终止,从而达到对生命意志的彻底否定。第二步,“还表现于自愿的,故意造成的贫苦;这种贫苦不是偶然产生的,因为〈在这里〉财产是为了减轻别人的痛苦而散尽了的。在这里贫穷自身即目的,是用以经常压制意志,以便不使愿望的满足,生活的甜蜜又来激动意志,〈因为〉自我认识对于这意志已怀着深恶痛绝〈之心〉了。”[25]达到这种地步的人,并不是说已经完全根除了欲望,相反,他作为一个有生命的肉体,总是时时存在着各种欲求,但是他总是故意地抑制这些欲求,强制自己不去做他很想做的事,相反,反而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以德报怨,他既抑制自己的怒火,也抑制自己的贪欲之火,不使它们再度燃烧起来;他也抑制意志的客体性,即他的肉身,不使它丰满和发达,以免肉体中的意志重新激动起来。所以,生命意志的否定必须以不断的斗争来争取,因为这身体活一天,生命意志就存在一天,就难以有持久的宁静。
一个人要达到对个体化原理的认识,一般是在他经历了剧烈而持久的苦难、陷入绝望的边缘以后,才突然转向自己的内心和这世界,认清意志的本质,从而达到超然于物外、超越于自己和一切痛苦之上,他也好象由于这痛苦的洗礼而纯洁化和圣化了似的,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由敌视痛苦和死亡转而欢迎痛苦和死亡,由意志的自我肯定转向意志的自我否定。痛苦有着圣化的作用,也可以压制意志,从而使人觉醒。
这样的圣人认识到,意志的否定不在于对痛苦深恶痛绝,而在于对享乐的深恶痛绝;认识到生命本质上是虚无的,这种虚无性使我们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叔本华认为,随着意志的这种自我否定,世界将变为虚无。“随着自愿的否定,意志的放弃,则所有那些现象,”即意志一切级别上的无休无止的欲求、形式的多样性,都将取消,“随意志的取消,意志的整个现象也取消了;末了,这些现象的普遍形式时间和空间,最后的基本形式主体和客体也都取消了。没有意志,没有表象,没有世界。”“于是留在我们之前的,怎么说也只是那个无了。”[26]这就是叔本华哲学的最终结论。
叔本华哲学诚然是悲观哲学,但并非毫无道理。人生既有痛苦也有欢乐,叔本华只看到了一个方面,走向了痛苦这个极端,这是其偏颇之处。实际上,人生存在的通常状态是无所谓欢乐与痛苦的,欢乐与痛苦只是一种特殊的状态。
即便是痛苦与欢乐,也总是相伴随的。有大欢乐的人,也往往有大痛苦,反之亦然。因此悲观主义与乐观主义都是走极端的主义,都没有道出人的实际存在状态,非悲非乐才是人的常态。
“生命的本质是痛苦”这个命题只有从以下角度理解才是合理的:一个生命的存在必须以其他生命的死亡为前提,如果不吃掉其他的生命则自己的生命就难以维持,同时自己的生命又是其他生命的食物。这无疑是生命的悲剧性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存在就是一场悲剧。
人类虽然已经强大到不会被其他动物吃掉,但他亦然不能摆脱这种悲剧性。因为他仍然没有摆脱这个食物链,依然必须靠吃其他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只不过他是生物链上的最后一环罢了。尤其是当人有了善的意识的时候,看到其他生命被人吃掉的悲惨处境,不免生出几分忧伤。
换一个角度来看,人类的痛苦的确有本体论的性质。人类痛苦的根源不在别的,而在于他有意识。叔本华所说的欲望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人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就在于他的意识。意识具有无限性、超越性,这是人具有无穷欲望的根源。而意识就是人的本质,若没有意识则人便不成其为人。从这个角度说,痛苦就根植于人的本质之中。当然,这本质之中也同样产生着欢乐,人的欢乐会因意识而得到夸大。因而人的痛苦与快乐都是动物无法比拟的。其他生命也有痛苦和欢乐,但由于没有意识(或者说没有人那样复杂的意识),都是比较肤浅的。而人的痛苦则不同,当人很小的时候就具有了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于这种恐惧本身就可以致人于死地。其他生命虽然也有对死亡的恐惧,但都没有这么深刻,也是比较短暂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没有人那样的意识。如果它们具有了人那样的意识,那么许多动物无疑将会处于极为悲惨的境域,比如猪,要是有了意识,那就一定会为自己的悲剧性处境忧伤而死。同样地,人的快乐也远远超过其他生命,人类的快乐在程度和范围上都是其他生命无法望其项背的。
【原载载《西方哲学十大名著导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