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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营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然后就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复述和倾听。这一回连福庆伯也恢复了热心,不厌其详地询问有关的枝枝节节。
二叔是民办教师,住在镇东的中学,也死在他的宿舍。因此相对而言,关于他的死讯,我们家知道得倒很晚。
我们家在镇子南边,孤零零地戳在麦地边上。
那天上午我和我弟弟坐在热炕上看小人书,我妈在地上糊鞋底儿。
我未来的历史老师慌慌张张跑到我家,招招手把我妈叫到门外。
我不知道他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只看见我妈的身子突然靠在了门上,她的手紧紧地抠着门框,接着向下滑去。
滑倒在地的我妈很快又站了起来,她脸色煞白,直直地瞪着历史老师,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妈抹了一把眼睛,就疯了似地跑出门去。
我妈跌跌绊绊地跑着,不知道她的儿子跟在身后。
三里营人一路把奇异的目光对着我们娘儿俩,但我的眼里只有我妈。
我跟着我妈跑向镇东,跑向六年后我将进入的中学,十二年后我考大学的中学。
这一天学生们因二叔而停课。
被轰出来的学生并没走远,都惊惧地围在学校门外。
学校的大铁门紧锁着,只留一道小门进出。几个久已无事的民兵派上了用场,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小门口,拦截着试图闯入的学生,和四面八方越聚越多的围观者。
我妈抹着横七竖八的泪痕,上气不接下气地抢近的时候,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主动闪开了一条缝隙。
民兵连长也法外开恩,挥手让部下放过了我妈,也放过了我妈身后那个鼓着腮帮子的小家伙。
我和我妈进到了中学。
在一排平房最靠操场的那头,二叔宿舍的门口,用白石灰画了半个长方形。这里仍然聚了很多人,不过大半是学校的老师。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有这么大的蛮劲,她象头母牛一样冲破那么多人的拉扯,冲破那道白色的警戒线,扑进了二叔的宿舍。
我仇恨我吃饭太少,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没冲过那道白线。
我把我未来政治老师的脸抓得稀烂,又蹬又踢他的肚子,但他始终没有松手将我放下地来。
我就这样失掉了最后一次见我二叔的机会。因为二叔接下来就去了镇医院,睡在那间简易的太平间。
不过我后来知道,我妈也没见到我二叔。她扑进去的时候,派出所和区上五中队的人,已经免费给二叔照过了他一生中最浪费的一次像,然后他们给二叔盖上了床单。我妈没来得及把床单掀开,就已经昏倒在地。
那时候我正在抠我政治老师的脸。我只听见扑进去的我妈,撕心裂胆地喊了一声二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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