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巴赫是大海,勋伯格亦如是
(2024-11-22 08:5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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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是大海,勋伯格亦如是
解放日报 马慧元 2024-11-22
今年是奥地利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诞辰150周年。
作为表现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十二音技法的发明者,他被誉为改变时代的天才,也被视为“罪人”。
周末周刊邀请知名乐评人马慧元与大家分享她聆听、走近勋伯格的独特经验。
“把太阳系变成彗星”
听勋伯格,我至今边听边忘。如果不拿谱子,前十小节就会晕头转向。
不过也有这么个契机:网上有一个钢琴家古尔德录制的音频,讲解勋伯格。我刚一打开,正是勋伯格的一首管弦乐作品,我居然听到了B、A、C、H这几个音,对应的唱名分别为降si、la、do、si,恰好是巴赫的名字。再听一些他的钢琴作品,感到B、A、C、H四个音影影绰绰无处不在,然而仔细一看又不对。恰好,我有一本作曲家赵晓生老师所编的《勋伯格小曲集》,讲清楚了B、A、C、H几个音在勋伯格作品中的变形和拼贴。
勋伯格是“巴赫迷”不假,若是喜欢巴赫,多少也能听进一点勋伯格吧?网上有粉丝把勋伯格的全部钢琴作品录音按顺序整理好,全配上谱子。于是我在听过一些“典型”的勋伯格作品后,就按时间顺序听这个合集。
作品第1号,听得我眼泪快掉下来,这不是晚期浪漫风吗?到了作品第11号,虽然小团的音簇四处爆炸,总体上仍然有传统味。进度条往后拉,勋伯格像一条变形虫,一生变脸很多次。
我不断地回放,这一小时的音乐长如百年。仅仅在作品第23号这里,我觉得主题已经是真正的“十二音”了。不过赵老师说,偶有重复,所以仍在“巴赫现代化”的旅程上。
总的来说,勋伯格的音乐听上去处处是缺口,用诗意的语言来说:它晶莹剔透,四面进光,也可以说是一地碎玻璃,让人不知放眼哪里。这种“只挖坑不填”的姿态,让人迷茫疲倦。
赵晓生老师说勋伯格的音乐也有调性,只是“把太阳系变成彗星”。但我们普通人既不是古尔德,也没有赵老师的听力和眼力,只见一簇簇密集的三十二分音符在符点音符的主题中间,一眨眼就消失了。
记忆和重复很重要
对勋伯格提出的所谓“序列音乐”,我只知道一点点脉络,虽然这个定义有很多版本,但总要有个自己的“音列”,它的音符之间不重复(严格说来,在遍历十二个音之前不能重复),但整个音列是可以用不同方式重复的(处理方式很多,可以是音高,也可以是节奏)。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义,如果没有勋伯格,别的作曲家可能也会想出来,不是吗?历史上多少种文化的音乐里都有一定的旋律和重复,又因为受听者记忆力的局限,音乐的“细胞”总可以在较短时间内辨别。
既然音乐曾经以重复和记忆为本,迟早会有人反重复、反记忆。有趣的是,勋伯格亲口说过:记忆和重复在音乐中很重要,他一直在努力帮人记忆。然而我们普通人的大脑辨认不出他的重复。
最近,我每天早上用精力最好的时光听一段勋伯格的作品,有时也会听他的学生安东·韦伯恩的作品,晚上则随意听一些传统音乐来放松。奇迹渐渐发生了:巴赫、肖邦的音乐在我耳朵里突然被一种新的东西点亮,因为调性的踪迹、情感的延续从来没有这样凸显过。
有时我也把传统音乐替换成巴托克、雅纳切克或者里盖蒂等人的作品。音乐思维的光彩从来没有如此焕发。历史上是不是有这样的时候,最草创的那个人,可能是最先锋、最极端的那个人,之后的人们半推半就,从拒绝到默默吸收?先锋可能已经在多人那里获得新生,自己却被无情唾弃了。
难溶的音乐
关于音乐中的“情感”,我一向以为,感情是听者来填充的,作曲家只能提供框架。但我们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框架,一个有方向的容器去盛装音乐,然后用记忆这个“化学药品”去消融其中的难溶物质,将之化为己有。
当音乐的走向、节奏与我们的生活经验相近,比如与舞蹈相配,或能顺畅对应歌词,以至于让人能预测一点音乐的趋势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自己的情感有方向了,而且情感在下一秒钟的生长仍与音乐相拥。在旋律、和声的带领下,每一次倾听都是一场有意义的旅行。如果旅程很顺,既熟悉又愉快,就不太累。然而生活也在艺术中学习,两者互相模仿着攀爬。
听过了肖邦的圆舞曲,我们就知道圆舞曲不一定伴舞,它可以写意地挥洒出对舞蹈的想象。肖邦的音乐中也埋藏了许多小刺,细看也会觉得它刺痛旅行的双脚,但足够熟悉的样式还是能诱人深入,发现自我。
我曾经开玩笑地说,艺术就是数学归纳法,在你已经吸收的经验和记忆的基础上加一。当我们在自己的“经验词典”里寻不到当下的音乐时,它就呈现出诡异冰冷的面貌。
勋伯格的情感容器,肯定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形状,即便我们宽容到接受他的任何嶙峋奇峭的主题,那个主题的倒置、逆行也绝非直接能听出来的。它只能来自阅读、作曲、演奏的经验,或者听者愿意用更多次的重复去温暖它。
古尔德有着超常的音乐大脑,而且他弹巴赫的作品时就爱强调那种抽象、短而密的因素,所以他对勋伯格的深爱是必然的。而他兴致勃勃地要跟听者分享勋伯格的作品第25号时的劲头,则让我绝望,不知自己要把这几分钟的音乐掰碎多少次来看(听),才能消化。
用零件“搭乐高”
勋伯格之难,在我看来并非不和谐的问题,21世纪的我们对这一点早就准备好了。至于无调性,其实是听者因为记忆力的瓶颈,无法捕捉他的样式,所以感觉不到主题的发展,找不到一个连续的空间舒展自己,我们习惯的语言和叙事也无法吸纳它,讲出始终。
AI时代,机器愈加聪明,人脑则未必。百年前听者记不住的复杂,我们仍然记不住。然而巴赫是大海,勋伯格亦如是。他的海水是一种暗物质,也像黑洞的存在。我们的记忆在其中消失,因为那里有巨人的力量。
有趣的是,勋伯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传统的延续者。按照一些传记作者对勋伯格的评价,他本想接续传统,但同时又是个“好奇心大师”,不甘心直接接受规则,非要把音乐元素拆解开,看看怎么回事,所以将音乐零件如同搭乐高一般搭出了自己的语言。至于“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之后有了那样的破坏力,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
这也让我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用一种跟他平行的好奇方式来读他,能不能从“反勋伯格”的阅读中读出传统?
所以,虽然我没有想过自己能在琴上弹出任何一段勋伯格的音乐,哪怕只是慢吞吞的视奏——太难,记不住,弹了也不知道对不对。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我硬着头皮坐下来在琴上摸索声音,好像把彗星、烟花钉在墙上端详。就这样,我终于发现了赵晓生老师所说的,在作品第19号的中间藏了调性,甚至五度音程。这部作品里不乏我的舒适区,而作品第23号的第一首中也有,后面则难找。
“在大海中挣扎的人”
有人说勋伯格晚期的写作方式很“数学”,并且有不止一位数学家写过文章,论证十二音技术终将引向克莱恩的“四元群”,也就是说,按序列音乐的想法,原主题、倒置、反向、反向倒置会形成这么一个矩阵。有人又引申一步,证明如果序列选择得巧,这个矩阵终将回归,至少是体现调性。
我有一点哭笑不得。数学家自说自话,但勋伯格想要一点点调性,何苦绕那么一圈。干脆这么说,音阶只有十二个音,你想完全躲开调性,都没那么容易。此外,音乐家别说遵循什么数学原则,哪怕想遵循自己喜欢的音乐原则,都很难以身作则、从一而终。从18世纪的拉莫到20世纪的勋伯格,甚至钢琴家古尔德,言之凿凿地提出演奏理论之后,自己都“忘记”了。总之,作曲家被别人扣帽子也好,给自己贴标签也好,我们知道它们亦真亦幻即可。
如果有人问我没事会听勋伯格的作品吗,我会说现场恐怕听不好,除非充分预习过。平常当背景听也不会很快乐,只有以一种认认真真的状态,才能让我见识勋伯格的力量。由此可以想象百年前人们对勋伯格的厌恶。
要说“卖惨”,历史上许多大师都有资格,勋伯格更理直气壮。仅仅是维也纳音乐圈内对他的敌意就说不完。后来他在美国生活不易,但决意不回维也纳。然而晚年的勋伯格才意识到正是“敌人”们给了他力量。“如果我有任何成绩的话,应该归功于我的对手们。”“我是一个不会游泳,在大海中挣扎的人,我也想放弃,但我在大海中间,怎么放弃?”
历史用语言来讲,可以携带各种情绪,乐谱中的勋伯格则强大如初。一百多年来,我们的记忆不足以融化他的音乐,而他的音乐也未在遗忘中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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