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去邪纳祥,宜于长久
赏菊的习俗,为重阳节增加了高逸之趣。采菊、佩菊、观菊等等活动都在后世重阳节俗中备受重视,乃至有了“无菊不重阳”的俗谚。图为清代陈枚《月曼清游图》之九月重阳赏菊。
文汇报 吴心怡
2024年10月11日
秋意浓,九九至,又是一年重阳节。登高望远、赏菊吟秋、饮酒食糕,这些传统习俗的背后究竟有哪些文化寓意?簪菊花、佩茱萸,古人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如何又变成今人津津乐道的风俗?让我们穿越时空,一起探索重阳节的渊源,领略古人重阳行事背后的诗情画意。
重阳节的起源:由恶日到佳节
九月九日之节的成立,与古人趋吉避凶的心理有关。
南朝梁吴均的《续齐谐记》中记载:汝南桓景追随东汉著名的道士费长房学道,费长房曾告诫他说“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而应对方式也很简单,只要全家以绛囊盛放茱萸,系在臂上,登高,饮菊花酒,就可以躲避。桓景照做了,回家看到家中牲畜全数倒毙。
这是九月九日习俗起源最重要的一条记载,今天我们过重阳节,也总是少不了这个故事中的登高、茱萸、菊花这些元素。故事中,九月九日是一个有灾的恶日。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桓景家中牲畜的大量死亡?无从知晓。这是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带来的灭顶之灾,从中可以感到古人面对瘟疫一类的灾祸的不安与敬畏。
古人认为,奇数相比偶数更容易招致灾难,形容一个人命运不好,就叫做“数奇”。比如《史记》中就记载老将李广被迷信的汉武帝认为“数奇”,不准他与单于对敌,导致难以立功。三月三日、五月五日和九月九日一样是奇数相重的节日,也有驱邪纳祥的行事,如修禊、浴兰、躲午。九是十以内最大的奇数,在《易》学中称为“老阳”,古人相信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数字九蕴含着变动、衰落的征象。汉代谶纬之学兴盛,有“百六阳九”之说,认为逢“阳九”之年有灾异,《汉书·律历志》引《易九厄谶》:“初入元,百六阳九。”“阳九”是灾年,那么在九月九日发生一些不可理喻的祸事也是可以想象的。桓景和费长房的传说告诉人们,这些灭顶之灾可以用简单的方法化解掉,这些方法便理所应当地流传开来。
随着节日的流传,恶日的阴影淡去了。魏文帝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记载了对于九月九日之节的另一种理解:“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由于九与久谐音,大众赋予了九月九日“宜于长久”的寓意,在这天设宴欢聚,祈愿长寿。这就让九月九日有了佳节的色彩。史书记载,刘宋开国皇帝刘裕还只是宋公的时候,北伐时路过彭城,恰逢九月九日,就在彭城外项羽戏马台讲武、演习射箭。他称帝以后,射箭成为朝廷九月九日重要行事,在后面几个朝代得到延续。在南朝梁的宫廷,每逢重阳节就会举办一系列庆祝活动,包括献寿、宴饮、骑射、集体赋诗等。到了这时,九月九日之节早已从最初的恶日,变为国家级的佳节。
从先秦到汉魏,人们通常称这个节日为“九日”,而不是“重阳”。从屈原《远游》里“集重阳入帝宫兮”,到王粲《大暑赋》“重阳积而上升”,都是指亢盛的阳气,跟九月九日的节日没有关系。用“重阳节”大约始于南朝。梁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献寿重阳节,回銮上苑中”,明确将九日称为重阳节。前人以数字配阴阳,将一、三、五、七、九这些奇数称为阳数,二、四、六、八这些偶数称为阴数,九是最大的阳数,用“重阳”作为这个节日的美称,显示出对这个节日的喜爱。
菊花与酒,重阳的最佳拍档
传说里费长房传授给桓景的重阳“三件套”——登高、佩茱萸、饮菊花酒,今天看来,都属于“反抗巫术”的范畴。所谓反抗巫术,就是用明显具有反抗性质的物品或行为,追求驱邪的效果。灾难流行于地上,那么就往相反的方向——高处来躲避;茱萸的气味辛辣,可以遮去不好的气味;菊花的反抗性质,则在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中有所阐述。
在这年的九月九日,曹丕随书信送了一束菊花给钟繇。他说:九月属于季秋,对应十二律吕中的“无射”,他将“无射”解释为“群木庶草无有射地而生”,但菊花不一样,“纷然独荣”,这是“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导致的,所以它可以“辅体延年”,使人长寿。从中可知,曹丕送给钟繇的这束菊花,主要是当做补品来用的。
这种对于菊花的认识,见于《神农本草经》,其中说“菊服之轻身耐老”,证明在服食求仙成风的汉代,菊花是重要的药材。费长房要桓景饮菊花酒,恐怕就是利用菊花在此时节“纷然独荣”的物性来达成这个“反抗巫术”。葛洪《西京杂记》中传说汉高祖时期,戚夫人曾有一侍女贾佩兰,出宫后讲述汉宫节俗,其中九月九日,是“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其行事与桓景费长房传说几乎相同。
葛洪是东晋人,距离戚夫人的时代已将近五百年,这一故事或许是晋代人的附会。但也可以证明在晋代,重阳节饮菊花酒求长寿的风俗已经成型。这种菊花酒,不是简单的菊花泡酒,而是在酿造时就加入了菊花的花、茎、叶:“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
著名西晋美男文学家潘岳的《秋菊赋》简直是一篇菊花酒的“广告文案”,说这菊花是“真人采其实,王母接其葩”,是深受神仙钟爱的奇花;酿成的酒“泛流英于清醴,似浮萍之随波”,悦人眼目;喝下去之后,“或充虚而养气,或增妖而扬娥。既延期以永寿,又蠲疾而弭疴”——能补气、美容、延寿甚至治病。古代没有广告法,也不知道饮酒有害健康的道理,便由得潘岳写了这许多溢美之词。
说到跟菊花和酒相关的诗人,陶渊明排在第一,恐怕无人有异议。重阳节故事中最美好的一个,恰与陶渊明有关。这个故事记载在《续晋阳秋》中,说是在某一个九月初九,陶渊明家里没有酒,只有家附近还有些菊花生长,他便来到菊花丛中,采摘盈把,在旁闲坐。忽然望见一个白衣人携酒而来,原来是江州刺史王弘给他送酒。陶渊明便就地喝了起来,直至喝醉才回去。陶渊明《九日闲居》诗序中说:“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序中说自己在重阳节没有酒,借赏菊来排遣,这一写作背景和白衣送酒的故事非常相似。
白衣送酒的故事中有三重喜:贫中无酒而得酒,是一喜;对花思酒而得酒,又是一喜;酒是他人赠予,心意恰好相通,更是一喜。陶渊明当场痛饮大醉,洒脱不羁的风度也令人神往。所以后来的重阳节诗词,都很喜欢引用这个典故。有些是自比白衣人,如“白衣今送酒,若个是陶家”(王勃《九日》),“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有些则是以陶渊明自比,比如李白的诗“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九日登山》),“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杜甫晚年经历战乱,颠沛流离,诗中说“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复愁十二首其十一》),相比喜得白衣送酒,得以尽兴痛饮的陶渊明,还是那个困窘无钱,只能与菊花相对的陶渊明,更使杜甫共情。
在白衣送酒的故事里,陶渊明试图用菊花代替菊花酒来度过重九,本为一体的“菊花酒”在此分离,赏菊代替服食,为这个节日增加了高逸之趣,采菊、佩菊、观菊等等活动都在后世重阳节俗中备受重视,乃至有了“无菊不重阳”的俗谚。
唐人过重阳节,有簪菊的风俗。今天留存的非遗簪花,多是女子的装饰,但在唐代,重阳簪菊是不分性别的,“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不仅要戴,还要戴得满头都是,才算尽兴,其中蕴藏着珍惜流年的心情。白居易的诗中将这种心情写得极为恰切:“两边蓬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一日日知添老病,一年年觉惜重阳。”(《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因为重阳节有求长寿的寓意,步入老年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觉得重阳节簪花的可贵,所以也不觉得将灿烂的黄菊簪在白发上有什么难为情之处了。唐人又习惯把九月十日称作小重阳,与重阳节行事相同。李白《九月十日即事》说“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经过重阳节与小重阳,菊花被接连采摘,遭了大罪,让诗仙也不禁心生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