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短篇小说）

大解

山湾村离小镇有八里路，中间隔着一条河。山湾村与北极星之间，中间隔着无数个星星，具体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但却有着密切的关联。山湾村的人都知道，晚上睡觉要把门关严，不然北极星的光会钻过木门的缝隙或窗户的破洞来看你。小镇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对此习以为常，但也有些担心。

每天早晨起来，人们在胡同里见面打招呼时，都要问一下：

夜里北极星来过吗？

来过。我没理它，后来它就走了。

我也是。

人们相互问候一下，也就是图个心安，并不能阻止北极星继续来探望。如果哪一天北极星真的不来了，村里人反到有些不安。夜里，总会有人起来，扒着门缝或窗洞往外看，心想，北极星没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人们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当这时，整个山湾村的人都睡不踏实，男人们都要起来观望几次，心里惶惶不安，甚至有人去小镇报信，或者接到小镇来人的报信，相互提醒一下。毕竟两地相距不远，有很多熟人或亲戚。

人们在夜晚见面，并不需要确认对方是谁，见面后窃窃私语，然后转身就走，不能回头。据说回头会看见不详的东西，因为人们真的不回头，所以也就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不详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只是传说而已。

一天夜里，两个相互报信的人在路上相遇了。两人并不熟悉，也不问对方是谁，见面就小声说话。一个说，北极星没来。另一个说，来了一会儿，又走了。两人不再多说，然后各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村庄。

报信人回到村里后，人们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人们之所以相互报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担心别的村庄。

如果赶上阴天，北极星隐藏在云层后面，整个夜晚都不出来，会有无数个村庄沉浸在惶惶之中，每个村庄都有人在出走，在相互报信，一时间，整个北方的村庄之间都有人在相互报信，并互问平安。

有一年夏天，天空阴云密布了七七四十九天，北极星一次也没有出来，有人传言，说北极星死了。这个消息一传出，整个山湾村的人都哭了，人们一打听，说小镇的人们也在哭，整个北方的人们都在哭。没有北极星，人们的生活也能继续，可是人们就是忍不住，觉得那么好的一颗星星，说没就没了，不哭出来心里憋屈。

这时，人们觉得北极星真是一颗好星星，除了发光，从来没有给人们添过什么麻烦。人们开始怀念北极星扒着门缝前来看望时那细微的光芒。有人甚至把盼望北极星的心情编成了小曲，低声哼唱，歌声悠远而悲凉，仿佛不是人唱出来的，而是从遥远的北方飘过来的。听着这歌曲，人们遥望着北方，泪眼迷离，轻轻摇晃。

阴郁的日子，总会有结束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上的云彩慢慢变薄了，先是出现一两颗星星，后来出现一片，再后来，天空豁然开朗，满天都是星斗，而且又大又亮，有的星星甚至大于鸡蛋。

北极星出现了，仍然在最北方。它没有死。人们看到北极星，就像见到了久久思念的亲人，心想，你可来了。你再不来，人们都生活无望了。

人们奔走相告，说，北极星来了，北极星来了，北极星真的又来了。人们相互转告时，脸上带着欣喜和幸福的表情。人们都走出了家门，站在方便的地方，向北方眺望，目视着北极星，甚至不愿眨眼，生怕它再一次从天空里消失。

一连数日，山湾村的人们晚上不睡觉，看着北极星，也不觉得累。人们认为，这是生命中最幸福的事情。

小镇也是如此，据说他们还因为眺望北极星，专门搭建了一个台子，请百岁以上的老人坐在台子上观望。他们还在地上竖起一根木杆，上面固定住一个木牌，专门指向北极星的方向。后来，人们就把北极星所在的位置，尊为正北方。

北极星出来以后，人们开始注重夜晚的生活，白天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时光。因为白天的星星太少，只有一个，由于光芒太强烈，没有人敢凝视。而夜晚是丰富的，高大的天穹上，镶嵌了数不清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虽然人们并不知道哪一颗星星是属于自己的，但是敏感的人们可以隐隐地感知到，天空中有一个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事物。

有了北极星，有了满天星斗，人们心里就有了底，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人们有家人，有朋友，有亲戚，有附近村庄的人，有相互之间的关联，即使不常往来，心里也有挂念。

                                                     2019.2.21.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