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愚夫 撰

饮食是人类基本需求，饮食丰俭各随人意，不过总得有所节制，像何曾日食万钱，就不值得效仿。李笠翁提倡“后肉食而首蔬菜”、“重宰割而惜生命”，是因为他认定口腹之欲是生计之累，是诈伪奸恶之所由出的路径，他是在振叶寻根，寻找生齿之繁与罪恶之根。笠翁还反对宰牛杀狗以食，他认为这两种动物有功于人世事功，不忍心杀之为食(李渔《闲情偶寄》)——可惜吾辈杀狗宰牛之辈缺乏这种想像力，耽溺屠门之嚼的诸君子也不能认同笠翁的高见，所以逢狗肉盛馔之会，食肆屠肆磨刀霍霍，郇厨烈火熊熊，煎炒烹炸。人生难得快意，美味当前不可失之交臂，红男绿女且弃假面于一旁，鼓动腮帮子大口朵颐，流歠齿决不一而足，尽显饮食男女本色。我为狗悲，亦为人悲！

华夏饮食文化绚烂多彩，美食汇聚海内，几大菜系郁郁乎文采斐然，令域外之人汗颜。太平世界，霁月光风，市塵扰攘之处酒楼林立，酒徒君子衣冠楚楚，款款而来，饮酒食肉，飞觞醉月，热汤如沸，不亦快哉。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吾辈族裔在烹制食物方面特别地富于进取精神，发明的一些烹制方法手段闻所未闻，真令外人大开眼界。清人刘廷玑《在园杂志》记有陕西的方物“汤驴”，其烹制之法令人心惊肉跳，不忍卒睹：先于地上钉以厚板，量驴身驴蹄之位置，于板上凿四个深洞，置驴蹄于洞中，不容其稍微展转。然后用大量沸水浇濯驴身，直到毛脱尽为止，此时驴命已毙，驴肉已熟……求佳肴爽口而不择手段荼毒生灵，于心何忍！此类人恐将堕于饿鬼道，受永世的磨难。

不要以为这种酷烈的宰杀方法只清朝才有，据我所知吾有族裔也采用这个招数杀狗，不过显然他们的方法更简便一些罢了，其法如右：往一口能容下狗的大缸内注满滚水，几人合力拘系住狗不令挣脱，然后把狗扔到缸里，另有一人紧跟着盖上盖子，盖上压上重物，任其在沸水里不住挣扎，撞击盖子砰砰作响。起先犹有阵阵凄惨嘶叫自缸里透出，声震耳鼓，不久便动静全无。预料狗命已殒，此时揭开盖子观瞧，只见遍体狗毛几乎脱个精光，活蹦乱跳一狗已成半熟之狗肉。几人七手八脚把狗捞出来，以利刃开膛破肚，分割狗体，最后入锅烹调……其法与汤驴异曲同工，皆非一刀毙命，动物死前得忍受巨大痛楚。

日本在历史上跟我们有过不少过节，但日本这个民族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值得我们谦恭效仿的。比方他们善于模仿别人并择善而从——在这点上，周作人与胡适之两位大家都承认日本人具备的善于别择的过人之处。再有日本人的勤勉刻苦的品性就更具备借鉴意义。

先看看现在我们自身存在的问题。我们大众的人生境界里一直脱离不了对膏腴厚味的向往，不过以前我们温饱尚且不能，谈不到饫甘餍肥，现在总算好了，尽可七大盘八大碗，放量大嚼，不料乐极生悲，一不小心吃成大腹便便，肠满肚肥，牵连来一大堆富贵病缠绵不去。现在的肥胖呈年轻化趋势，吾辈之中三四十岁以下的胖子比比皆是。而日本不是这样，他们的肥胖问题并不严重，愚以为这个跟他们长期以来每日饮食清淡的良好习惯大有关联。我在周作人先生谈日本饮食文化的文章里看到日本老百姓三餐简单到菜蔬味噌即可下饭的话，他还提到日人一种名“茶渍”的饭，就是用茶水来淘饭(大概是泡饭)，佐以腌菜及”泽庵”(一种萝卜)来吃，其味甘香，但这样吃终归是为了节省(这种茶水泡米饭的吃法，江南多有，也是图便捷节省之一法，我读冒襄《影梅庵忆语》看到董小宛也是这样用茶泡饭吃，她也是不好厚味，不以清淡为苦，不过她用的可是“界片”茶)。由于日本饮食习惯很清苦，致使当年中国留日学生不禁大呼受不了……我以为好歹这是他们几十年以前的样子，现在应该弃古风如敝屣，早去追随欧美快餐文化之风矣。“无徵则不信”，我不死心又去翻书，恰好我在今人所写的一篇纪实类的文章里看到一些事实否定了我的判断，真实情况是日人清苦生活方式并没有大变，至少还是不丢本色——这篇文章主要提到这么几点：日本绝大部分人从不暴饮暴食，一日三餐的食量通常保持在七八成饱，这是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尤其晚餐吃得更少。日人有生食的习俗，即使烹调起来也不过分，常用的食物加工方式是煮、烤，很少用猛火热油煎炒烹炸，食物稍加一点盐、酱油，就可以吃，与“茶渍”吃法差不多，非常简单。他们的进食顺序大有讲究，是先蔬菜，后肉食——先吃蔬菜是为了饱腹，之后再吃主食与肉类自然吃的就少。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甘于澹泊生活的人，他们日食万钱非不能为，实在是有所不为也。

我们的先哲常以咬的菜根，则凡事可做为念，勉励人不怕吃苦——日本人的刻苦精神固然超出我们之上，真是很好地贯彻了这句话的精神。日人的均摊寿命全世界最高：女性为86岁，男性81岁，且每四位日本人中，就有一位能活到90岁以上。无疑日人的长寿因素之一是由于严守饮食清淡之道，这个无可否认。甘脆肥秾乃腐肠之物，有时候想想这话，真的非常有道理。日本民族除了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面，他们还有在为人处事上如《菜根谭》说的“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一样高明的地方。

鲜衣美食是大众的人生理想，甘于“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之士毕竟只是极少数，即使圣明如孔子者，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我们应该弄明白孔子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不过是要求对食物的加工、烹调精细一些而已，他并没有一意寻觅珍异的食物来充实自己的厨房。《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种说法也只是要求衣食物类的充裕，不虞缺乏。——总之都不是鼓动人追求奢靡无度的生活。

儒家提倡爱物，墨家倡导节用，爱物节用就是克制一己之私欲，取用有节，杜绝靡所底止。归根结底我们生活的世界资源有限，克制欲望即是节省资源之一途，富人的奢侈无度，大众的暴饮暴食，无所节制，都是对资源的浪费，对地球环境的毒害，这是我们应该时刻提醒自己力求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