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夫 撰
(苏秦封为武安君,路过洛阳情景。父母清宫除道,张乐设饮,妻子不敢直视,其嫂”蛇行匍匐”谢罪,丑态百出,皆因“季子位尊而多金”)
世道浇薄,人心不古,愈趋愈下,靡所底止,安得朴诚君子力挽颓势?不过我们到哪里找这种朴诚君子去?倒是那种“两足兽”随处可见。
我有友人某君,从前也曾富贵过,如今落魄,百无聊赖,友戚离散,门庭冷落,如”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朋友不胜唏嘘,慨叹世事无常、人情凉薄,其实是他没见识,趋利避害是本能,动物的本能,人自诩万物之灵,到底还是动物,焉得不知道趋利避害?他要是翻翻史籍,会发现这等事例多得数不清。
(门可罗雀)
司马迁在《汲郑列传》里提到友人翟公的遭遇便是典型例子。起初翟公做廷尉,门客熙来攘往,差点挤破门。翟公解职,众门客一哄而散,大门外几乎可以支起网来捕鸟。不料天佑翟公,不久竟官复原职。门客诸君急急忙忙赶回来。翟公看到这些人汲汲营营的丑态,大为愤慨,手持如椽之笔,饱蘸浓墨,在门上大书:“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让这帮寡廉鲜耻的小人统统滚蛋。
廉颇在长平免职,寄食他家的门客全走光了。当他又被任命,那些门客腆着脸又登廉家门。廉颇说:“诸位还是走吧!”众门客面面相觑,正欲退去,只见其中一人挺身而出,竟然给廉颇大讲了一通“道理”,他的大言扯下了许多人的假面:“嘿,将军,并非小子我不敬,与您叫板,您看问题怎么老是不合拍?天底下的男男女女本来都是以市道交往,您有势,我就投奔您,您失势,我就离开您,理有固然,足下有什么可埋怨的?”所谓“市道”,就是交易逐利之道,也便是商贾的逐十一之利。这位门客的话虽无耻,却揭穿了一个丑陋的事实:世间大多数所谓“交情”只不过是遮羞布,“市道交”才是底里——这犹如杨炯所说的“麒麟楦”,把一张假麒麟皮覆在驴身上,乍一看宛然异物,光彩夺目,等到揭去这副皮囊,还是一头驴。
也有不以市道交的情谊,这样的交情一旦铸成,便会金石同坚,永不褪色。
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柳子厚墓志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柳宗元与刘禹锡参与了王叔文与王伾等革新派的政治变革。后来反对派发动政变,逼迫顺宗退位,拥立宪宗登基,改革派纷纷遭贬黜,柳宗元与刘禹锡等八人被贬为州郡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八司马”。迁延十年之后,唐宪宗元和十年,柳宗元等五人被召回京都,重新委任。起初柳宗元刺柳州(广西柳江),刘禹锡刺播州(贵州遵义)。得到消息,柳宗元替刘禹锡担忧:“播州僻远,非中原人所能安居之地,梦得(刘禹锡)有老母在堂,怎么能去那种瘴气满地的鬼地方?”于是他准备上书朝廷,请求把自己与刘禹锡所履职地方调换一下,让刘禹锡去条件较好的柳州,即使这样做而触怒朝廷,再次处罚自己,虽死不恨。正巧裴度、崔群已经把刘禹锡的困难向皇帝作了说明,请求改派他去较近的地方,刘禹锡得以改刺连州(广东连州)。其实我们现在看他们流放的这些地方,没有一处不在岭南(大庾岭以南),岭南当时大都因僻远而未开化,旅客通过大庾岭这道关隘便到了另一个境界,多少人往往有去无回。连州、柳州更靠南,从气候上说属于亚热带,夏季酷热难耐,也非宜居之地。但播州地处西南内陆深处,高山深谷,草木葱茏,四季常青,的确是“岭南万户皆春色”。但此处“地无十里平,天无三日晴”,气候湿热气闷,瘴气遍地,环境更加恶劣,相比之下,连州与柳州倒显得较好些。裴度、崔群等人急人所急,不惧得罪当权强人,能够顾忌到义理所在,虑及失势之人,真是大丈夫、真君子。柳宗元同处困窘之际,不久也即将沦落天涯,自知万难有复返之日(他47岁死在柳州任上),在这种情势下,却设身处地的为落难友人着想,欲以己稍安之所易朋友危地,拳拳之心,日月可鉴,愈加令人敬佩。
后来五难友一并到了岭南任上。柳宗元登上柳州城头遥望茫茫荒野,一时间,家国情怀、襟抱不开的挫败之感涌上心头,思绪翻涌,满腹悲凉化作杜鹃啼血的凌厉才思,那首唱彻千古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便是从心底里流出的苍凉之调:
城上高楼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
犹自音书滞一乡。
过年的时候,我们许多人喜欢在门上贴上“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对子。诗书耕读是素业,属于读书人的美好,世人虽然不好读书,却也仰望书香门第;忠厚作为一种品格,有什么比它更淳厚、更令人景仰的美德?“富贵之家常有穷亲戚往来便是忠厚”,可是我们看到那种名利场中人实在不足以语忠厚。他们装腔作势,不过体面(表面)上扬厉铺张,哪有一丝真情实意可寻?最可恨者,这种人甚至连起码的孝悌友爱之心都不具备,他们自己锦衣玉食,对亲友的饥寒置若罔闻。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号称“五伦”,其中的“父子、夫妇、兄弟”三种关系称作“三亲”,一切人伦关系皆本于三亲,三亲是人伦关系中最亲厚的部分,一个和睦之家中便是这三种关系的紧密结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夫唱妇随”、“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说的都是血缘纽带对于事业成败、抵御人世风险的重要性,因为只有你的亲人关键时刻才能不计得失的支持你,说到底,善待亲朋就是珍视自身。
不过理想与现实总是隔着一层。《诗经》上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具备确定不移的道理,不过我们可以从历史上举出很多与此说法相反的例证:春秋时期,卫桓公杀死作乱的兄弟州吁;同样在春秋时候,郑国的共叔段起兵作乱,被兄长庄公击败,只好亡命共地;六朝时期,北齐武成帝的儿子高俨骄横跋扈,竟然矫诏杀死宰相,被他的兄弟后主高纬幽禁处死;东汉时期,袁绍死后,袁氏兄弟争夺地盘相攻,最后被魏武帝曹操一一屠灭;太宗李世民贤徳之主,但他为争夺王位,杀太子李建成、兄弟元吉,逼迫高祖退位;雍正屠戮自己亲兄弟……历史上这种例子数不胜数,直是不忍卒睹。看来如果“兄弟阋于墙”,便很难同心同德,安能抵御外侮?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则童仆为仇敌。如此,则行路皆踖(音ji。践踏)其面而蹈(踩)其心,谁救之哉。”(《颜氏家训 兄弟第三》)兄弟不和,后患无穷,大可令鄙夫警醒,何况材质上乘之辈?兄弟(包括姊妹)得自父母的血气,是分形连气的两人,应该荣辱与共,相互顾惜,一旦兄弟相轻,不仅会招致一系列恶果,还会给别有用心的邪辟鼠辈离间骨肉以可乘之机。祸起萧墙,就像探春说的,一个大家的衰败都是从“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家族衰亡往往起于内部的离心离德,邦国的陵替也是由于内部势力的相互攻讦虚耗所导致,诸如西晋、北宋、明朝的覆亡,如果没有国内的变乱,稳固如磐石,就不会有异族入寇。所以古人说:“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这几乎成为一条铁律,人人皆知,可惜大家就是视而不见,于是几千年下来,动辄便要上演毁家灭国的大戏。
兄弟如手足,舍兄弟不亲,其谁亲之?吾辈但愿那种数典忘祖、背亲忘义之侪最好一辈子善保身躯,水火不侵,否则在他们蹭蹬失意或灾祲患难之际,将没人雪中送炭。大概他们寄希望于那类趋炎附势之辈、酒食征逐之徒(饮宴嬉戏朋友)施以援手,但这种人可以依靠吗?看他们平素的勾肩搭背,掏心挖肺以示诚笃,实际一旦遭遇利害关头,须臾之间他们就会翻脸:对方落入陷阱,不但不引手拉一把,惟恐拖累到他,赶紧把自己择干净;又窥测其人或者不死,还要下石。
司马迁遭李陵之祸,处以宫刑,本来有钱可以赎罪,但刑重家贫不能自赎,穷窘之中,平时的交游(朋友)没有一个抱不平出来救他的(交游莫救视)。宫刑辱及自身,辱及先人,落到被乡里人嗤笑,被天下人所笑,身废名裂无面目祭扫父母丘墓。他认为即使降及百世也无法洗刷加在身上的耻辱。他真是失望已极,痛于骨髓,他的《报任安书》宣泄愤懑的情绪,分明就是一篇血泪控诉书。坐视朋友困厄,就是不施救,看看这类所谓“朋友”的嘴脸多么可憎。
(亨利.福特二世,一名出身海军的花花公子与专断、昏庸的老板,教科书的经营案例里对他不吝溢美之词,其实他没有书里说得那么好,福特差一点毁在他手里,好在最后关头,他知道收手)
李.艾柯卡是福特汽车公司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经理之一,1977年与1978年两年,他为公司创造了17亿与18亿美元的巨额利润。离开福特公司之后,他又拯救了濒临破产的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而恰在此时,亨利.福特正为他的独断专横付出代价——福特汽车市场占有率大幅下降,并开始连续多年的巨额亏损——这是艾柯卡用自己的独特复仇方式回敬亨利.福特的一记重拳。由此他成为美国梦的典型,甚至被美国人民诩为民族英雄。
(李.艾柯卡,意大利裔,拯救了克莱斯勒,被诩为美国的民族英雄,“美国梦”的典型)
艾柯卡在担任福特总经理8年期间,锐意革新,压缩开支,不断推出新产品,福特历史上有名的“野马”汽车,就是他在任时推出的最成功的一款车型,他因此被称为“野马之父”,为福特立下汗马功劳。1978年10月,他遭到当时的福特公司董事长亨利.福特二世(一名出身海军的花花公子与专断、昏庸的老板)的无端猜忌,以至于毫无缘由的被解雇。他被解雇之后,朋友纷纷弃他而去,他们一个电话都不敢给他打(怕被监听),甚至在汽车展览会上见到他也不打招呼。昨天他还是“野马之父”,是一名英雄,今天人们躲避他像躲开麻风病人。他在公司最好的一个朋友,25年来此公一直是家里的座上宾。此人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在艾柯卡家里聚会打扑克,经常与艾柯卡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自从艾柯卡被解雇之后,此人再不曾踏入艾柯卡的家门,甚至艾柯卡的妻子玛利1983年去世,他都不来参加葬礼。艾柯卡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在他临终时有五个真正的朋友,他就算生得伟大了。”可见真挚友谊的可贵,需要长时间的洗炼。面对这场噩梦般的经历,他感叹:“运退黄金褪色,时来铁也生辉。你可以几十年如一日与人为友;你可以与他同享欢乐,你可以助他排难解忧;遗憾的是,当你时运不济时,他却溜之大吉。这就是人生。”热闹场中良友少,不言而喻,从艾柯卡的经历中我们可汲取什么教训。
(拯救了克莱斯勒的K型车)
有人为身家性命计,费尽心机厚积不已,积年累月下来,不说富可敌国,但尽可几辈子用度不愁,圣人也说过“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的话,董卓也曾“发卒筑郿坞”,雄积粮食资财,但多行不义,他还是逃不了诛戮,到底不及冯煖代孟尝君毁券市义,一意收买人心,为有高识见。
《小窗幽记》说:“考人品,要在五伦上见。此处得,则小过不足疵。此处失,则众长不足录。”五伦基本涵盖一个人所有的社会关系,五伦和谐,社会上浇漓之风自然就没了出路。但五伦和谐只是一种理想,几千年以降,还没有出现过五伦真正和谐的一天。“路漫漫其修远兮”,诸君继续努力以求五伦和谐的大同世界。
面对人世的无常,士君子悯默无言,惟不闻不问是务——别取笑他们只知自扫门前雪——他们教导子弟,遏其自肆之心,不使受污浊世风的粘染,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清白家风,已属难能可贵。“士穷乃见节义”,这“穷”不仅体现出逆境中士的品格的高下,也使得隔岸观火者的腌臜面目昭然若揭。困穷是一面照妖镜,用它来照耀世态万象,魑魅魍魉纤毫毕现,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