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吃蟹论蟹
(2018-02-13 15: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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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论大闸蟹梁实秋吃蟹李笠翁吃蟹 |
分类: 小品文 |
文\介立
“七尖八团”,七月(阴历)吃尖脐,八月吃团脐,不知不觉又到吃蟹季节。《幽梦影》上说:“蟹为水族中尤物。”这里的所谓“尤物”盖指淡水蟹而言(河蟹),没海蟹的份。
清代吴人(苏州)顾禄著《清嘉录》上面记载河蟹凡数种,出太湖者,叫“湖蟹”,又名“十月雄”,其特点是大而色黄壳软,冬月益肥美,诗云:“肥入江南十月雄。”出产于吴江汾湖者,称“紫须蟹”,特别肥大,有单蟹足斤者,陆放翁诗所艳称的“团脐磊落吴江蟹”,即紫须蟹。余者,有出自昆山蔚洲村的“蔚迟蟹”,出常熟谭塘的“谭塘蟹”,壳爪蜷缩的“金爪蟹”,还有江蟹、黄蟹诸品。
时下风头正盛的“大闸蟹”,即属于江南河湖诸蟹之一种,全称“中国绒螯蟹”。不知此物与《清嘉录》所载蟹族有何关联,也不知“大闸”之名所从何来。味道鲜美的“大闸”产自江南,其为饮食之物,与芸芸众河蟹皆足称色、香、味俱全。
“大闸”尤其受人追捧,不始自今日,上世纪便有如此风尚。以至于人人皆欲一膏馋吻,其势头如疾风过处,众草披靡。有需要就有市场,于是渔人熙熙,竞逐其利。商贾重利,这本无可厚非,但滥捕手段却因而迭出不穷,如风起云涌,呜呼哀哉,名声大噪的“大闸”遂至于断子绝孙的境地。
幸赖吾国科学养殖一时兴起,灭国兴绝嗣继,大闸子孙又得繁衍壮大,继续作为口中食,为我泱泱衣冠上邦之民大嚼特嚼。只是其价格逐年水涨船高,早非当日可侪比。今日声名赫赫的大闸红得发紫,早已脱离饮食范畴上升为身份贵势的象征,大概只有“茅台”君差可比拟。
但古往今来那类富贵人家,身被轻暖,口厌百味,堪比“日食万钱,犹曰无处下箸”的何曾,大闸虽美又何能挑起食欲?还有一种人,更加可笑,其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其傲人处是大名鼎鼎的猎取功名富贵的敲门技艺,除此之外,固矫情而无识。周作人眼里的“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安于淡泊的人间味领略的风雅生活,他们根本不屑一顾。对于蟹的认识,他们眼里惟一大闸而已,孰不知此乃俗格,属于虚荣心作祟,正是一不折不扣偏见。
梁实秋先生多才多艺,曾积三十年功夫翻译巨帙《莎士比亚全集》,不仅如此,他还是散文大家兼美食家,走南闯北,尝尽天下甘旨珍羞,所以他自诩“饮食之人”。其人于饮馔方面颇多卓异见解,有“雅舍谈吃”文字形诸笔端,其《蟹》篇启端便不同凡响:“秋高气爽的时节,江南任何湖沼溪流,岸边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产螃蟹。”他认为这些螃蟹名目虽异,而甘美则一,吃蟹不一定大闸,大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正是正风气之言。
谈到蟹的烹调,实秋先生认为蟹保持天然原味的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恰与笠翁“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心意相通。实秋先生认为南人的“炒蟹肉”(也称“蟹粉”),虽吃起来痛快(省却了吐骨头),但很乏味,他以为“西餐馆把蟹肉剥出来,填在蟹匡里烤”也是索然寡味。至于有书里里所列举的“汤炸而食”的“炸蟹”或叫作“油锅里炸”的蟹,便干脆堕于旁门左道的玩意儿,乏善可陈。
说到吃蟹,梁氏认为需具备一点耐心,“要慢条斯理,细吹细打,一点蟹肉都不能糟蹋”,据说有人就曾表演过,细心地将蟹螯上的骨头拼成一只好看的“蝴蝶”。 ——像这种吃法我以为心浮气躁的人不妨尝试下,如古人配韦弦自警,说不定会收到克己修心的效果。
食蟹之余,作者还“窥探”到“正阳楼”的经营之道,即“蟹到店中蓄在大缸里,浇鸡蛋白催肥,一两天才应客,这大概是店肆当年密不示人的“商界机密”吧。丰子恺小时候,家里渐次沽来的蟹也是储存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大概喂食给蟹的也是鸡蛋白吧?梁氏说:“在正阳楼吃蟹,每客一尖一团足矣,然后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而食之,酒足饭饱。别忘了要一碗汆大甲,这碗汤妙趣无穷,高汤一碗煮沸,投下剥好了的蟹螯七八块,立即起锅注在碗内,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锅老油条。除了这一味汆大甲,没有任何别的羹汤可以压得住这一餐的阵脚。以蟹始,以大甲汤终,前后照应,犹如一篇起承转合的文章。”(顺便一提,当年正阳楼烤羊肉也名冠京华,它的烧饼便是一绝——“薄薄的两层皮,一面粘芝麻,打开来会冒一股滚烫的热气,中间可以塞进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软。”这便是正阳楼另一种佳制“烤羊肉夹烧饼”。)梁氏小品文体察人情物理见解独到,有一眼直透入人心的敏锐洞察力,而行文遣词造句又极其简洁而雅致,不肯说废话,也不堕入俚俗。观乎这段文字,洁净爽朗又横恣活泼,正是这种风格的反映。我们读此文,如同临其境之,仿佛看到黄澄澄的蟹子活泼泼横陈在洁白如雪的盘上,冒着热气,诱你去伸手抓取。食蟹全程竟能寄义诗文章法,不落窠臼,庄谐并出,令人莞尔,亏他想象力丰富,不愧文章高手,三句话不离本行,佩服佩服。
清初传奇大家李笠翁深通饮食清供之道,用现在话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兼美食评论家,就像今天奔波在世界各地为广大食客寻觅玉盘珍馐的“米其林星级”评审员。笠翁先生自言嗜蟹成癖,他说:“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秋’。”又制糟蟹,终是“虑其易尽而难继”,不得食,因而备之。对于世人浅薄无知而陷蟹于烹调的误区,他深恶痛疾;他认为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不宜过度烹调;其文概言烹蟹全味之旨,言辞急切,却合情合度,并无丝毫扭捏牵合的痕迹在其中,尤其所谓“世间好物,利在孤行”一语,激荡胸臆,不能略微忘却。
丰子恺《忆儿时》列举髫龄趣事,一者为月夜小酌的“吃蟹”节目。他的蟹癖起于没落举子父亲的影响:“自七八月起,父亲平日的晚酌定规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得地浮现出来。”父执仪容举止,子弟耳濡目染,必定于有意、无意间模仿,学之或肖或不肖,而气质情性的变化则不移,作者如父亲一般嗜蟹大概是一种心理上的潜移默化的浸淫滋长。
子恺先生刻画吃蟹之法,闲雅而真切,读之不觉口齿间流涎:“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细致,剥出来的蟹肉不是立刻吃的,都集受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他父亲说:“他说蟹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中秋月夕,一家人开宴白场,“四美具,二难并”,灼灼清光,桂影斑斓迷离,这以吃蟹为中心的聚饮,该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但是赏心乐事总归短暂,随后父亲长逝,诸姐弟相继夭亡,家道不可避免的衰落,一种忧思郁结的情绪便弥漫开来。人生贵适意,“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所以人无论何时,都要懂得及时行乐的好处,南箕北斗的虚名不妨暂且放下。
关于快乐,袁中郎以为人必有所寄然后能乐,人的饮食嗜欲大概便算一种人生意义的寄托,也属于一种快乐——要不世间不会有那么多追逐粱肉美酒的老饕——风雅人固有所嗜好,刘玲嗜酒,至于荷锸;孙登酷嗜山水,至于废饮食起居。更有嗜蟹者宣言:“持螯把酒,便足一生。”便不奇怪。食蟹事小,从中可见文士们不甘尘累羁绊,傲啸诗酒、超逸脱俗的至情真性。
吾辈曩昔过明水,无意间得食“百脉泉”泉水里浮游的蟹。此物大不过于两三枚硬币,肉极少,躯壳薄软,竟能全其体朵颐,然别有一番清甜滋味在唇齿间。这种蟹不比美味珍馐,但毕竟是浮游在凉丝丝、清可鉴人的泉水里的活物,此物尝试过的恐怕不多。此园毗邻李清照旧寓,园内绿荫匝地,清泉冒溢,炎暑不觉,城市里一洞天福地。
举凡饮食鲜美之物,其为笋、为蕈、为蒲菜、为虾、为蟹、为鲥鱼……其中蟹者,林语堂说中国人所称美的蟹只限于淡水中所产。吾乡海蟹,其味寡淡,与河蟹争锋,相差不啻霄壤,聊胜于无。说到底,河蟹毕竟是令人难以割舍的食中上品,诸位尽可大嚼,但不一定“大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