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节日

李樯

2009年，我父亲77岁的时候，拥有了他人生的第一部数码相机。是他三番五次闹着向我要的。不是什么好相机，什么牌子我都记不起了。在他闹得我火山爆发之前，我灭火一样冲进离得最近的一家商场，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价钱，把相机塞进他手里，仿佛将一块饼干塞进哭闹不止的小孩的嘴里。当然那是糊弄他的礼物。

这一年他脑萎缩的进程加快，思想举止，行为言论都越来越离奇，眼睁睁地转行为一个遥远的外星人。他与外界交流的各种器官都关闭了，只剩下眼睛洞开着。他的眼力变得发达，能看见我们肉眼都难以觉察的一切蛛丝马迹。他开始画画，画花花草草。衣服口袋，褥下枕边塞满了他采摘的花草。

有天他开始向我索要相机。我没有正视他的要求。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记不住了，他哪里会拍照。他不过儿童般一时兴起。我问他要相机干什么，他说他要拍花草画它们。我说你照着真花真草画就行了。他说拍出来的花草和看到的花草不一样。他有了相机以后，又开始闹着让我教他拍照。天哪，我哪里会拍照。我一直觉得照片拍得好的人都有特异功能，好像他们都有“复眼”似的。

我对拍照和我父亲都无能为力。

看了张亚东的照片后，我想起了我父亲的事。我照旧不懂拍照，我只能通过亚东的眼睛看到他眼睛中的世界。亚东的照片里有许多世界各地身处童年少年的孩子，各自阴晴不定的脸像不同地域的特产；红头发黑头发金头发各种头发的女人，男人，正青春或失去年华，带着种族和阶层的烙印，仿佛一些不解之谜的缺口，闪瞬即逝……

看到照片里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人”，而不是“人”。每“一个人”都没有开始，没有过程，也没有结束，他们本来应该怎么样，本来可能怎么样，未来会怎么样？他们都是恒河之沙，在亚东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偶然与必然邂逅相遇……那一刹那犹如微物之神，缔造出瞬间但恒定的“命运”，挽留住那些日常流逝的生活当中，肉眼所埋葬的惊心动魄的“圣迹”。

我目击那些照片的那一刻，生命自身似乎停息下来。那些停息的时刻，就像是无数欢度的节日。我变成了我看的照片的一部分，那些照片统治了我的意志。我就不再是我自身，我以无数种结合的方式与照片里那么多的生命纠缠到一起，我成为无限多个人，拥有无限多的“人类经验”。那“经验”里有生活给人遭受的一切情感：无论人一生多么幸福与苦痛， “每个人”是身处乱世万象中慈悲的中心。这个中心没有人能毁坏它，它是一个沉着磅礴大生涯的小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