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守 灵(1)
(见吉林《短篇小说》2005年2期)少木森
他终于死了。我太高 兴了,因为他终于 死了。
他叫贾东东。我和他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也是竞争对手。我比他更算是单位的老人手,他是在我的后面调进来的。但他完全有可能进步上去,后来居上,成了我的上司。其实,我们属于同一类人,上进心很强的人。新领导上任的时候,我们都是第一批冲上去的人。单位里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新领 导一来,第一批扑上去的准是‘坏人’。”我们都不怕被别人说为坏人,都想给新领导有个好印象,提拔上去,在新领导麾下当个小小领导。但我们都知道,谁先成功了,另一个也就没戏了,至少还得等上一些时日才有机会了。所以,我们面和心不和,见面笑一笑,暗地里互相绊着脚,有好一番较量啊。当我发现自己渐渐在被领导冷落,而他越来越突出,一正二副的后面好像就该是他时。我嫉妒他,也挺恨他的。心里常常暗骂,这个贾东东,真不是个东 西!
争不过他了,我就渐渐有了阴暗的心理,就指望他不明不白死去。真的,不知道别人在竞争过程中是不是这样想过,我千真万确是这样想的。我曾经为他设计过多少种死法,比如五一长假出车祸,比如出国考察遇恐怖袭击,比如走在大厦下被突然碎裂而落下的幕墙玻璃砸中了脑袋,比如早晨喝豆浆喝进了毒鼠强,再比如……现在这一些不是天天在电视里发生吗?咋的就不让他快点撞上呢?当然,还有另一些死法,目标会更准确,时间也更能把握,让他怎么死就怎么死,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那就是谋杀他,雇个车撞他或雇个人砍了他。这可都是现在官位争夺、利益争夺的伴生物呀!但是,我知道法律的威力,不想犯谋杀罪而受到法律的制裁,毁了自己的后半生和家人的生活。我只想寄希望于上苍。苍天在上。不是说上苍有眼,不是说上帝是公正的,上帝是万能的吗?对于他这样的“坏人”,或者说“基本坏人”,上帝总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唉,这一天来得太迟了,迟迟不来……
这下可好!他是死了,终于死了。
今晚下半夜,我与三个人同班次为他守 灵,一个也是同事,另两个是贾东东的亲属或生前友好,我没有问。我对那两个不熟悉的人客气地笑了一下,这笑纯粹是礼节性的,其实我不想笑,但单位人的修养让我觉得自己应该露一些笑脸给死者的亲属或生前友好看的。风有点大,穿过树叶的风声有点碜人,像是什么人在窗外幽幽地抽泣,又像什么怪物在枝叶间穿梭,悉悉簌簌的,仿佛随时会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树叶的黑影里冒出来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贾东东惨白的脸——脸上还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那晃动不停的树叶的黑影里缓缓地冒出来……我想象的当然是死去的贾东东的眼睛了,活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其实一点儿也不可怕,甚至还因为有点羞涩害臊,而使人免去了一份提防。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从贾东东目光总是淡淡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他的心灵。也许正是这样,竟连上帝也受骗了,误认为他是好人了,才没有惩罚他。你看他活得有多么滋润,老婆漂亮、女儿聪颖,没来多久又成了领导的红人……我没有上帝聪明,我自然更轻易就受骗了,好长时间我都对自己说:贾东东不是个坏人,只是上进心强了点。其实每一个人都渴望拥有让人尊敬的东西,单位的人要想让人尊敬,也就只能上进了……所以,我认定和他还是比较谈得来的,也就和他谈得比较多,包括有些其实是不能在同事前面谈的话我也都谈了。我当然也知道这样的话一到了领导耳边,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可人是有情绪的,能对一个忠厚可靠的人说一说心里憋不住的话,也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呀!后来我知道了,贾东东正是用这些话在领导面前打压我,疏远了我与领导的亲密关系的。我也就应了那句话:嘴巴不禁,早晚死定。
当然,如果只是至此为止,我还不会骂贾东东不是东西的。因为那些话毕竟是我自己说的,怨他小人告密的同时,我更怨自己,自己把握不住自己也就怨不了别人啦,最多你只能疏远他,别把不该说的话还在他面前说,就是了。让我第一次咬着牙,对他迸出“不是东西”几个字的,是因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透着浪漫温馨气息的照片,画面上,我西装笔挺、笑容灿烂地向一位穿着米色毛衣的丰满艳丽的少妇敬酒。我们不少同事都知道那女人是谁,那可是我们正头儿的二奶啊!当然也没有人敢当着正头儿的面说是他的二奶或情人的,私下里议论着,就是了。正头儿从不说“二奶”两个字,谁的二奶他都爱说是“情人”。他总是很洒脱很公开地宣扬他的观点:一个男人的爱足够给予三个女人,一个是妻子,一个是情人,还有一个是红颜知己。妻子给你一个温暖的港湾,情人给你充分的激情,红颜知己则可以没有或很少有性关系,但理解你给你心灵抚慰。正头儿说这些的时候,当然显得很正经很正气的,像是老师在给学生讲课,讲的是与自己无关的社会现象。但谁都知道,其实他说的与他自己有关,干脆就是他的经验之谈,是他的心声。这个丰满艳丽的女人与我们的正头儿已经有多年关系,同事们如果在哪个喝酒的场合碰上她,一般都会点儿暧昧心情的,都会恶作剧地、有点暧昧地去敬她酒。正头儿见得多了,已经不当回事了。糟糕的是,人家不照照片,而我照了;更糟的是,我和那女人举手碰杯的时候,腰间的那一只手都各向对方伸着,画面上看,两只手就叠印在一起,像是紧拉在一起了。再加上两个人的笑似乎都太过灿烂了点,照片就显得暧昧了。
男女之间暧昧的事,就像看风景一样,不说的话,你也许想不到、看不出,但只要有人说那像是个什么了,那就越想越像、越说越像了。这张照片的“拉手”动作就是贾东东先指出来的,实际上两只手隔着空间还差得远才能拉上呢,可几个人越说越像,越笑越像。吓得我不敢把照片带回家,怕惹起老婆的醋劲和邪火呀!没成想,这倒给了贾东东方便,他从我忘了锁的抽屉里拿走了照片,偷偷放到正头儿的案头上。正头儿不知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不知有没有气得跳脚,等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时,已经看不出真实表情了,只看到他嘴角挂着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叫我拿起照片,并说:“你为什么把你的照片放我这儿呢?”话很轻,可我知道那份量,我知道,这次我没戏了。
我十分暴怒地走出正头儿的办公室。当时,我不知道是谁把照片拿给正头儿的,要知道的话,或许会不顾一切的给他几拳。后来,烧开水做卫生的吴阿姨说在窗口看到贾东东把照片放到正头儿案上的,当时正头儿也没有在,也不会知道是谁放的。我就怒气冲冲地找到贾东东,可我向来不会骂人,他就曾经抓住这点攻击过我,我毫无还手之力。今天也一样,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很气的话:“你——玩笑开大了。”他看着我,不再是那种淡淡的目光,而是喷着火的目光,恶恶地说:“谁开你玩笑了?你说清楚。”我绝对没有想到贾东东有这么恶的一面,在他面前竟然一时不知所措了,又憋了许久才终于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不是个东 西!”
三位一同守灵的人打断了我的冥想,他们叫我打牌了。安排四个人一同守灵,其实就是为了能够开设牌局的。守灵这活儿特殊,大家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氛围下,一般是不能聊大天的,这才体现一种肃穆和哀伤。但都这么坐着,真的都不说话的话,这些只因这一个死人才碰到一起的陌生人,大眼盯小眼的,连空气都会变得紧张。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牌搓麻了,一边出牌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空气会活动开来,会有一种交流,又不破坏守灵的气氛。再说,打牌搓麻这似乎早就是这些大活人们日常的生活方式之一了,离了它,许多人就似乎不知该干什么了,魂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时间会一下子变空、变慢、变长,让人难捱呀。
牌局开始了,打的是扑克牌,80分。大家驾轻就熟,又没有下彩,就打得比较放松。但无论如何有手里的牌要你去关注,那灵棚外的风声、树影就被忽略了,甚至那一个躺在那儿的死人,也似乎被忽略了,我们好象都在努力把牌打得热闹一点,好玩一点,要靠这个游戏聊以打发死寂和哀伤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打牌真要好玩热闹的话,常要伴着些吆喝和骂娘。但是,这也得看时候,守灵的时候就不好吆喝了,不好骂娘了,最多也就低声说一些逗笑的话,不把牌打沉闷就是了。沉闷了,这牌局就起不了分散精力、消解哀伤的作用,就还是会让人在死人面前胡思乱想、灵魂出窍的。
不过呢,要真叫我不在死人面前胡思乱想也难,毕竟每次打牌时,只要贾东东在,他几乎都像影子一样贴着我。他死了,但打起牌来,还是要想起他的。他不像我那样见牌会迷进去,缺人凑局子时,他就打,许多时候他只是看别人打。领导爱找我当对家,正头儿不怎么打牌,保持着一种威严,我的对家也就常常是我们的两位副头儿,要不是张副就是李副,他们都说我的牌打得精,赢的时候多。话虽这么说的,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啊。贾东东总是以我的牌技精、出牌好看为由坐在我旁边,又不遵守“看牌不语是君子”的游戏规则,边看边聊着,关键时刻甚至直接指挥我出牌。由于我对家总是领导,他帮我实际就是曲线帮了领导,别人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今天,他死了,冰冷冷地躺在那儿,再也看不了牌了。可我一晃神,就觉得他又影子式的贴着我了,甚至觉得他就在现场指导着我,比如一句貌似玩笑的暗语,一个手式或者踢一下脚,我正在应令出牌……穿过树叶的风声,悉悉簌簌,像有什么走过来了,走向我,我真有点儿发怵呀。看样子,贾东东那一双眼睛我是忘不了啦。但他毕竟死了,死了,那眼睛还让人忘不了,实在是有些可怕呀!
当然,也不是什么绿莹莹的眼睛,贾东东平常目光总是淡淡的,只有酒喝高了的时候或者和人争吵的时候,那双眼睛才闪过一些不易觉察的异样的光芒。有一回,他酒又喝高了,影子似贴着我看打牌时,目光异样,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似乎很恰当地引入并说起了赌场得意、情场官场必然失意的话题,还引经据典,理据俱全。可是,这恰恰是一个不恰当的话题呀。我的对家是张副头儿,我赢他就赢,我得意他自然也得意,说我不等于说他吗?!你看,张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气得不打了,拂袖而去,甩下一句话:“贾东东,你来接着打,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我们当时都很惊愕,以为贾东东是醉了,不过说了一些过火点的醉话,这张副头儿也太失风度了吧!后来,才知道贾东东其实清醒着呢。原来,单位的风向正在改变,张副头儿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正在失势,一贯与之面和心不和防着他夺权篡位的正头儿和一直与之生死较量的李副头儿正想法子踩他呢。贾东东算是单位里先知先觉的几个人之一,他那阴阳怪气的一顿蹊落,其实是做给两个头儿看的,为他们造势和助威呀!我心里既卑夷他的落井下石,却又佩服他的先知先觉,暗地里恨恨骂他一句:这个势利小人!我甚至想,可能的话,也许我会啐他一口的。当然,那时候只想想而已,我哪有那胆呢……
后来,没想到我还真啐了他一口,那口水正射中他的一只眼睛。那不是在打牌的时候,而是喝酒的时候。贾东东能喝敢喝是出了名的,上得桌来,只要有领导在场,他每每要先敬领导,他的口头禅是:“领导随意,我喝干为敬!”自然,同桌那些人他也得敬的,但那些人不能享受领导待遇,得精确计量,你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不得随意的。他就这样一杯杯喝上一圈后,然后就不再专心于酒,而专心于领导了,适时地替领导喝酒、敬酒,从不含糊,从不出错。有时,看他一个人瘦得像个老烟鬼了,还这么折腾自己,喝得脸色惨白,常常捂着腹部叫胃痛,还真有点儿怜悯起他了。可是,当看到领导总是用热辣辣的语言赞赏他的酒风,当听到人家开玩笑说:能喝半斤硬是喝八两,这样的干部可培养。我的怜悯一下子就化作嫉妒。一个人要整另一个人呀,一般来说有三种由头:一是恨,二是嫉妒,三是怕!我是由嫉妒而恨,由怕他那强劲的竞争实力而恨他呀,我自然就很想整一整他了。可咋整呢?比如告密,我可没有他那么接近领导,打他的小报告,不是自己找没趣吗?找上一级去,来一个越级沟通嘛,那得串一条线、找一个门儿。我要有那天线那敞门儿,我早该提拔重用了,也就不会与贾东东同一个量级来生死较量,不用同他呕什么气了。再比如,恶意中伤吧。我不是没有试过,但我总想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谁信呢,就越说越不像回事儿,越说越没有底气儿了……哎,越整不了他,我就越想整他,那种情绪日积月累,就成了一种情结,几乎一看到他,就有一种不良心理反应,就想找他的茬。那天,领导提前走了,贾东东也想走,被我们死缠不放,几个人都吆喝着要灌他酒。他就是不喝。他就有这个本事,喝起酒没有谁比他豪爽,赖起酒来也没有谁比他泼皮无赖。我很火,端着酒杯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那杯啤酒,说:“你也太小人了吧,只看得起领导啊!”
说完,我还用另一只手把那啤酒端给他,要他喝,他接了过去,但马上又放回桌面,看着我说:“话不能这么说吧,那你就看不起领导啦!”
我被噎在那儿了。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看到一丝嘲讽的微笑正掠过他的嘴角,他向来淡淡的目光里掺杂着一种异样的光。我知道,吵架我不是他的对手,他什么话都敢说,会用这么锋利无比的话还击你,你还敢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说什么呢?但是,在这种场合里,人是不容易认输的。当我咬牙切齿却骂不出话来的时候,全部的怒气最终化作了一个愚蠢的行动,我憋足一股气啐了他一口,那口水正射中他的左眼。
他肯定没有防着我这一着,慌了一下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左手擦去左眼的口水,侧转着脸,让另一边对着我,竟然笑着说:“还不够的话,你往这边再一口吧。”说着,右手端起酒杯,一喝而尽,然后用力把空杯落在桌上,又说:“诸位,失陪!”便扬长而去了。
所有人都傻了,一会儿,就一个接着一个不言不语地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傻愣愣在那儿坐了好久。
我知道,我将失去些什么了。在单位里我与贾东东的矛盾早就不是个秘密,但毕竟都没有撕破脸皮,你好我好大家好,表面上的和善关系还是有的。其实在没有把握治住他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撕这脸皮、捅这一层纸。可我,今天控制不住自己啐了他一口,却又被他占了上方,我这不自找苦吃吗?单位人事竞争里可是什么都不认,只认输赢呀。你一旦胜出了,马上就有许多人围到身边,没有胜出的,就马上受到冷落,除了一些特别忠厚的或特别玩世不恭的还来凑近你,其他人是不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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