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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谁谁谁(一)
(2006-03-08 18:45:50) 小人谁谁谁(一)
少木森
一
世间的事似乎都有一条神秘的线串着扯着，教育局长李厅要方凡来当校长时，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留着肚子准备装屎吧！方凡本不把它当一回事，谁知道，方凡从县第一中学调到了乡村初中银田中学当副校长主持学校工作，大张其鼓地处理的第一件事真的就与屎有关，还搞得尴尴尬尬的，很不是滋味，跟吃了屎也就差不多了。
银田中学是山村学校，离城很远，在校生也就六百多人，规模小，办学条件也差，整个校园内共有三幢楼房一座平房，分别作为教学楼、宿舍楼和食堂综合楼。当然，由于依山而建，那些年学生自己动手竟还挖出了一块很大的操场。
由于学校原来一般容纳三百多人，现在都说教育是产业，能多收学生就多收，特别是办起个“职业高中”也能从中赚点钱，学生一下就上了六百人。无论是教学楼、学生宿舍、老师宿舍还是食堂，就都不够了，就对原建筑作了改造，可是又没有多少钱可花，只能因陋就简了。于是，所有的房间，或被“隔”成一间一间，成了学生宿舍；或被“拓”成大间，成了教室。当年的楼板是空心预制板，现在楼板上直接砌砖隔墙，楼板负重过大，就有坍塌的危险。于是，就打墙洞、撑横梁，弄得千疮百孔的样子。这样一来，已经修缮过了，反而给人一种多年失修、破烂不堪的感觉。那座平房的食堂，由于空间狭小通风不敞，每面墙上都已经油污斑驳，垂挂流落的那一道道油污像是大小不等的裂缝，给人一种危房的感觉。校园四周有简易而苍老的围墙，围墙上长满了杂草，有的还蓊绿，有的已经枯萎，随风飘动的枯草映着墙上的破败失修的裂缝和青苔迹痕，整个就是一副衰败的模样，一种苍老疲惫的感觉。
这些年不是有个提法，普及义务教育，每个乡镇都要使学校成为当地一道最美的风景吗？怎么是这样，说归说，做归做，这乡下中学依旧破落着啊！这与县第一中学的反差太大了，方凡初来乍到，还真的很不适应。
校园里真正给人生机的是四周围那许多高低不等的树，阔叶圆润的羊蹄甲树，垂叶如秀发的缨络柏，挺拔俊秀的水杉，花色热烈的夹竹桃，袅娜多姿的马缨槐，都向天空伸长着，风过处各式树叶间响起了不同的音响，泛着不同的光波。更有高大的白玉兰树，叶大而繁，叶片润滑，绿色叶腋间单生着白乳线状披针花瓣，甜甜的香气飘满校园……尽管新任教育局长李厅一到学校就嫌绿化的档次不够，不仅没有跟上大种草地和热带棕榈的新潮，那么多的柏树阴森森的，还给人一种到了陵园的感觉。可是，在这个校园里，许多人是很钟爱这些树的。朝夕间，在这些树下散散步，那是一种平静，一种享受。这样的时候，你会觉得树是多么可爱的。然而，要是你在这树下所能闻到的并不是清新爽人的空气，却是恼人的尿骚味、粪臭味，那实在会大煞风景的。银田中学住宿部改建时，由于钱的问题，没有配套的每层必有的卫生间，只得在操场边上专为住宿生再建了一座厕所。白天，师生们都在教学楼上厕所，也都拉撒在坑道里，对环境没有污染。到了晚上，由于教学楼厕所距离远，而操场边路灯和厕所里的灯都经常损坏或被拧走，黑灯瞎火的，女生还基本能结伴上厕所，而许多男生则无所顾忌地把屎啊尿啊直接“方便”在树下，在草丛里了。那些屎倒很快被闯入校园的各种毛色的狗吃干净了，只留下簇簇干的或新鲜的屎迹和一些臭味，那臭味与一些树下强烈的尿骚味搅和在一起，是很让人不舒服的，真弄得人无处徜徉。再说那些随地乱拉的新鲜人粪招引了那么多狗进入校园，不仅影响了校容校貌，也直接威胁了师生的安全。也许是他刚来，少见多怪，方凡看到那些狗心里总是犯虚，总是忐忑不安，总想会有哪一天要坏在这些狗身上的，比如自己或者某一位老师或者哪一些学生给某一只野狗咬伤，那狗或许已经染上狂犬病。他看到那些狗时就总有不祥的预兆，总觉得有一种危险在这个校园里积累着，说不定哪一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他把这事向书记、副校长、办公室主任、教务主任、政教主任和保卫科长都说了，他们早已见怪不怪，都不太当回事儿，都说这学校办了多少年，也就有许多狗在这里逛荡了多少年，听说有人被咬过，但没听说有谁发过狂犬病。他们越是这样见怪不怪，方凡就越觉得可怕，许多事情其实就坏在麻痹大意上。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们还不可能像他一样站在校长的责任高度来看这个问题的，他自己当老师时，听到学校里死了学生，只要不是班上的，他就不会很着急，只像听故事一样，可感叹的轻叹一声也就算了，或者再发个关于管理不善啊学生心理太脆弱啊等等的牢骚，也就算了。当了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他觉得就全不一样了，哪个学校里又伤了学生死了学生，他心里都难免一紧，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呀，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都在一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交给你学校了，你还能大意吗？总之，他觉得这狗入校园的事，对他这一位校长来说，绝对不是个可管可不管的，而可能就是个关系到他的事业成功的大事，他必须管而且必须现在就管。
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洪拱说要管住这狗就得先管住这随地屙屎拉尿的人。方凡觉得很有道理，他抓的第一件事，也就是禁止寄宿生随地大小便！
政教处、保卫科开始抓人了。乱拉屎的五六个学生被警告和耐心帮教，三个学生属“屡教不改、情节特别严重”，被纪律处分。政教处为此还开了大会小会，并派出了专门清扫的学生、专门督查的学生。看过去倒是雷厉风行，声势不小，管起来却不顺畅。头几天还好，十几天过去后好像全又恢复样了，除十几个学生撞到枪口上，因拉屎被处分而臭名远扬、而成为笑柄之外，而并没有什么成效，那些树下照样有许多新鲜屎迹和臭味。这一天早晨，方凡在操场上跑了两圈后，甩着手来到树下，晨风把一股股尿味屎味吹入他的鼻子，一丝丝渗入他那想呼吸新鲜空气的肺，那是很令人不悦的。他想着这学校里的这些人、这些机构怎么如此没用，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怎么搞学校管理、怎么搞好教学和学生思想教育呢？……开始，他对学校这班管理者的能力很怀疑，对自己也挺自责的。但洪拱却对他说：这事，以前也抓过，最后也不了了之，或许……或许有人从中作梗、捣乱！他盯着洪拱，问：谁会这样做呢？洪拱却不答话了。
上任前他就听说一种说法，说银田这个地方啊，是三县结合的偏远乡镇，天高皇帝远，从前出土匪，现在是出刁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状都敢告。学校本来是比较清净的地方，教育局有些人私下评说这学校从来都是养小人的地方,池浅王八多呀！说起来也难怪，这县里最偏僻的乡镇中学，自然就成了现时体制下处理人安置人的地方，凡表现不好的，混不好的，或者偶然得罪领导的老师一般就被“调动”、“交流”到这个地方。这里也就一直集中着一帮想信访告状的，甚至是专事举报诬告的人，有的是真正鸣冤叫屈的，也有的是专门捣乱的，这些人捣起乱来简直手到拈来游刃有余，学校几乎给搞得乌烟瘴气。
今天这事，就有点儿邪门了！不要说就这么只有六百多个学生的学校，就是在他呆过的学校，四中也罢，一中也罢，千人以上、甚至几千个学生，这样大张旗鼓地抓一件事，再顽皮的学生也要先收敛收敛，不去撞在风口上的，何况这随地大小便，不是什么文明体面的事，再顽皮的学生也怕没面子的……莫非真像他所听说的，学校个别教工专唱对台戏，学校禁止抽烟、喝酒，他就干脆把学生带回家中，又是烟又是酒地请他们，助长他们的恶习。学校禁止学生夜间外出或太迟归校，他们却暗地里为学生配了边门的锁匙，甚至掏了围墙的洞。不为别的，只为看到你的什么工作都不顺，只为看到学校的混乱。他想乱中取利么，不像，再乱也乱不到让他这样个别已被公认的“捣乱分子”，从中渔利。那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公理？还怎么依法治国、以德治国？他们是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一点，就这样使坏下去呢？简直不可理喻！想着这一切，方凡他就有点生气了，人一生气做什么就不太冷静，结果他走路时就没绕开一堆大便，搞得一双鞋子全是烂屎巴，一股恶臭熏人得很。妈的！方凡怒骂一声，无可奈何地弯下腰捡一支树枝去刮那些烂屎糊，恶臭味更凶地袭击着他，几叫人呕吐。
终于刮完那些烂屎直起腰时，他发现有一只黄毛色的母狗正盯着他，那双狗眼里有一种求人的意味，有意甩动的尾巴，一下下都像是乞怜和求助。他想这只可怜的狗一定是看中了被他踩烂了的这堆屎，他把手中刮过屎的树枝向狗掷过去，那狗先是一惊向后退了两步，但它灵敏的鼻子很快嗅出了树枝上的烂屎味，发出一声轻叫，用鼻子寻着了那支树枝，津津有味地舔了起来。这狗对他并没有什么伤害，那摇着的尾巴甚至还对他表示一种亲近，但恰恰是这种亲近伤害了他。他此时觉得这些野狗们出没在他的校园，造成的潜在危险倒在其次了，更重要的是这些狗实在有碍观瞻，有损学校形象，有损他校长的形象，就像是自己人模人样地走在人群中，突然有人悄悄地不敢声张地告诉他，他裤子要害处没关门，这多么难看，多么使他这位校长难堪呀！他捡起一块断砖用力向那母狗扔过去，那狗机灵地躲过，看着他的双眼有一种防范，有一种凶狠，嘴里还发出呜呜的低沉叫声，似乎在向他示威。那副模样不仅难看，简直狰狞。
“野狗！”方凡骂了一声，无奈地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就想着怎么禁止狗们到校园里来。他想到打狗杀狗，自己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除非是政府下令，把捕杀狗的行动变成一种政府行为，否则，农民们会找打狗杀狗者的麻烦的，据说几年前就有几位年轻教师打杀了农民的一条狗，陪出了几个人近半个月的生活费，老师们开玩笑说他们给狗骨头噎住了，吐又吐不出来，强咽下去，连心都给刮疼了。他把鞋底在跑道的沙子上磨了又磨，蹭了又蹭，直到觉得蹭净了所有屎迹，才又继续绕着操场小跑起来，试图让那鞋底更干净些。跑了一圈，他远远看到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刚从一棵玉兰树背后转了出来，双手还像在整理着衣服和裤子。又是一个随地大小便者！他火了，以很快的速度跑过去，想揪住那学生先臭训一通，发泄发泄因为那狗那屎激起的满怀情绪，然后再把这随地拉撒的学生交给政教处，让政教处好好整治整治。
“校长，您好！”
等方凡冲到那人面前，那人的一声问候让他怔了一下，原来并不是学生，却是年轻的语文教师王林。他更火了，他绝对没想到这样一位人民教师，竟也有脸面在校园里随地拉撒，他脸色阴沉，走到王林面前，那下子他很想给王林一顿骂。但他知道，在学生面前他可以随意地发发火，在老师面前还是要保持他们的体面和自己的尊严的。这一下，尽管恼火透顶，他还是回了声你好，然后淡着脸低着头在草地上四处寻找着，看到许多散落下来的玉兰花瓣被碾得碎烂，不再有香气飘逸了。王林也许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他自己很清楚，他在找证据，一旦证据确凿，他就不会这样客气地对待一个随地拉撒的老师了，谁撞在枪口上谁就算倒楣不是？！他在草丛中转了两圈后，王林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明白校长是在抓乱拉撒，竟抓到自己的头上来了，脸色也就变得十分难看。
几天来，王林对这位新任校长已经颇有微词，他觉得眼前这位新校长不论他原先有多高的品味，这么煞有介事地抓随地大小便就是没名堂。他当然不是说随地屙屎拉尿不应该抓，不值得抓；而是觉得一个新到任的校长绝对有许多更迫切的需要他去做的事。比如素质教育、创新教育，电视上报纸上会议上倒是天天在讲，可到了这学校里还不是教师“教框框”、学生“背条条”。老师怎么讲，学生就怎么听，学生不过是copy（复制）一下课本……这儿有多少事可做呀！再比如，多争取资金建一幢学生公寓、全校危房的改造、现代教学设备的添置、教师待遇的提高，等等……王林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学校里最最难办的事。但难办才要你们这些当校长的呀，你来当校长如果只会注意乱拉撒这一类鸡零狗碎的事情，至少说明你没有能力抓大事，只得抓一抓这类事，好写你的总结，好吹你的政绩；甚至可以说你本身就是个鸡肠小肚的人，毫无大气和魄力，却会在诸多小事小节上斤斤计较，不放过谁不宽容谁。王林一向是一个情绪容易偏激的人，想问题很容易走极端，方凡抓随地拉撒的事被他这样往极端处一想，实在是一无是处了。但他先不吭声，隐忍着看着方凡还在树周围寻寻觅觅，有时还不经意地用脚去拨拨地上丛生的杂草。后来，王林忍不住了，但他也实在还没想当面轻易得罪这位新来乍到的校长，他轻轻笑了起来，说得满有艺术性，一句话把事挑明了，又一点都不使校长难堪：“校长，您不知道我爱好健身运动吧。我专喜欢在这几棵树下打打太极拳。”
方凡突然意识到自己神经过敏，没摸清底细就这样对一位老师表现出不太友好不太信任，甚至是某些敌意，多少有些失风度，他只好找个机会笑了笑，说：“听说过听说过，我年轻时也练过，满好的满好的。”
说着，方凡走出树丛，跑道上、操场里已多了许多晨跑晨练的人，有老师也有学生，一个个都对他点头或问候，他又开始小跑起来。两只狗突然从跑道边上一个围墙破洞里窜出来，迎着他跑过来，他一惊，忙向旁边一闪，踉跄了几步，差点栽倒在跑道上。妈的，狗！方凡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句，眼光凶狠地看着那两只狗向着王林晨练的方向跑去。王林的那一边此刻已有三四个人在一起，王林正在说着什么，还做着低头寻觅的动作，几个人都在那儿笑。那笑让方凡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他们一定在说他，说他怎么怀疑王林乱拉乱撒，在那儿寻找着王林的证据，最终一无所获。他便决定快些离开这儿，他怕他们中的哪一个人正说着自己的坏话，被自己听到了。毕竟自己是新来的校长，是他们的直接领导者，听了谁让自己不舒服的话，都有可能造成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有意无意地把这印象流露到工作中，对他们会多一些人为的不公平。他不希望工作的过程中有太多这种不公平。等他走得稍远一点时，背后竟然有人故意提高了嗓音说：“校长竟也会像狗一样，到处找着大便。哈哈。”
这话实在很难听，甚至恶毒，实在让他很恼火，他当然想转过头看清楚，到底是谁对他讲这种话来着，但他最终没有回过头，甚至连对说话人的声音都不做任何猜想和琢磨。他真的不想一开始就对谁好一些，对谁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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