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家实验]鸟、鸟、鸟……


　　少木森


　　关于鸟……

　　我家阳台上除一只锦龟外，如今还养着三只鸟儿。三只鸟，有三个不同的故事。一只笼子里养的是一只白头翁的雏鸟，这是读初中的女儿从校门口的地上捡来的一只摔伤的鸟。它只能一只爪抓横竿，晃悠悠的，样子怪可怜的。另一只笼子里养着两只虎皮鹦鹉，其中毛色白中微透着蓝的那一只，是这笼子最早的占据者。它是我们调离永安一年后的暑假，我带女儿回永安探望朋友时，女儿坐火车提回来的，是女儿的小伙伴送的。其实送了两只，这一只白色的，女儿叫它“小鹉”，还有一只是绿色的，女儿叫它“鹦鹦”。可惜就在回到福州的当天，女儿喂食时，不小心拉开了小笼门，“鹦鹦”见缝插针，一下子飞向天空去了，留给女儿不少眼泪，并在她心中埋下一个渴望似的，从此以后，她就时常渴望卖到一只在她看来与“鹦鹦”一模一样的绿鹦鹉，和这白鹦鹉做伴。

　　百里挑一，女儿总算卖到绿鹦鹉了。奇怪的是，这绿鸟与白鸟竟是那样的难以“磨合”，已经关一个笼子里近四个月了，还不时地打架。白鸟不让绿鸟站到同一栖木上，如果绿鸟偶有犯禁，必遭到白鸟的狠喙，以致于绿鸟小小年纪，已经几回“谢顶”了。对于白鸟的霸道行径，绿鸟开始也反抗，以暴还暴。最终是斗不过了，就迫使绿鸟练就了一手绝活儿，那就是在栖木上荡秋千打圈儿，躲避攻击。当喂它们青菜青草时，我们已不得不分两摊三摊地投放，白鸟却总是在这边嚼着青叶子时，眼睛瞟着绿鸟，如果绿鸟也在另一边吃起来了，它就丢下这边的叶子追过去，用爪子去驱逐之，并大模大样地吃起那另一堆菜来，显出一副胜利者的高傲姿态。绿鸟当然也不笨，它蹦到另一边吃起了白鸟先吃而没吃完的叶子来，惹得白鸟火起，又蹦这边来赶绿鸟。这样上窜下跳的驱赶与反驱赶，在整个进食过程中是持续不断的，让人看了心累。

　　我感到奇怪，据资料所说，虎皮鹦鹉属于群居动物，可为什么二鸟同笼时就这么不能和睦相处，甚至死敌以对呢？有一则语丝这么说：“一只猫的主要任务，是欺负另外一只猫——人也一样。”那么，一只鸟呢，竟然也和人一样？！

　　女儿和那只小灰鸟

　　我不会说鸟的话，鸟也不会说我的话。但低头看它的时候，我还是会以小女给它的命名“家伙儿”唤它，还絮叼着说些什么，像对待一个孩子。

　　一听到我的声音，这只灰鸟儿就在笼子里激动地蹦跳，一拉开笼门它就蹦出来，在我面前表演它的飞的能力，仿佛要逗我乐似的。它先是一次次飞高，但它怎么飞也就尺把高，直线上来，又直线落下去，更像是蹦跳而不像飞翔。

　　这是只瘸了一只脚的小鸟，是极普通常见的白头翁，学名也许叫小河雀吧。一阵风雨后，这只幼鸟不幸从窝里掉下来，被小女捡回来，养活养大了。当时它也许稍能滑翔才没有摔死，但摔折了右脚，几只爪子粘在一起，像一朵兰花，已经失去了抓握攀的能力，是残肢废爪了。

　　有几天，因为写少读多，就有点空儿，我和放了暑假的小女就经常关照着它，放出来教飞或让它到大一点的盆里洗澡。它看上去就特别的高兴似的。

　　我对小女说：“它好像很快乐。”小女说也许吧。她目光幽幽的，倒像是结着愁。并且竟这样推论：像它这样一只脚残了，不要说是鸟，就是一个人也活得艰难的。只是它从小如此，也许也就习惯了，以为从来如此，而没有什么感觉了。再加上我们呵护着它，食物无忧，它肯定就不知道艰难是什么了。看过去，它天天很快乐的样子，清澈的大眼睛里看不到忧愁。其实，它挺可怜的！

　　我有点吃惊地望着女儿，这才几天，这只可怜可爱的鸟都快把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女改造成一位哲学家了？！

　　我在房前房后草地上走动，它就跟着我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待我停下脚步，它便雀跃着来到我的脚边，啃我的脚趾，不疼，只是有点痒。有时，它还故意扯着我脚趾上的汗毛玩，一边还歪着头看看我的动静，我一低头，它就歪着小脑袋盯着我，那神态像极了刚刚搞了个恶作剧的孩子。

　　它竟然还是一只脾气很坏的鸟，若伸出手指在它眼前晃晃，它必然作出一副很恼火的样子：耸起头上的毛，瞪着圆眼，鸟脖子伸缩着，并且用嘴喙弄出啪啪的示威声，然后很勇敢地向那“不识好歹”的手指冲过来，简直就是一只微型的斗鸡。

　　女儿可不认为那叫脾气坏，她说，那是它有自我保护意识，受到威胁就奋起一搏，多么勇敢！那行为应该叫正当防卫！

　　她说得煞有介事。我笑了笑。

　　原先捡这鸟的时候，小女说好养活它就放归天空，可它一天天长大了，我们打心底里不想放它了。也可能因为它的可爱可怜，我们就起了自私的心理，不想还给大自然了。但小女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它又不会飞，放了，不是给人抓去了，就是给猫吃了。哪怕一场风雨也会淋死它的。”总之，小女为自己不肯放这鸟儿，找足了理由，而且又向我做这样表白和推论：我们不敢放飞这小生灵，因为它被我们养惯了，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危险，哪怕就一只稍有嫉妒心的同类也会伤害它，并且可能置它于死地的。何况还有猫等天敌的存在，和许多好奇的人呢。一放出去，它只会更危险，不会比现在这样被关在笼子里更好！

　　我笑小女，照你这逻辑，这鸟还有放回的那一天吗？小女也说，是啊，什么时候才能放呢？不放嘛，恐怕它也不会快乐的。真的，总有一天它懂事了，会发现被关着是不快乐的。

　　你看，她还真陷入一种忧伤中了，这臭丫头。我就故意大声笑起来，像朗诵一般地说：“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人以外任何物类的心事，然而，我们总是觉得我们知道，并且大量叙说着。”

　　她说：那可不一定！

　　她好像真的懂得它的心事似的，一遍遍和它说话，甚至还哼着歌儿逗它，说你在这儿不是照样生活得好,照样快乐呀!说你就别想天空啦，你还小，那么大的天空你怎么办？到处充满危险啊……

　　问题是，这鸟儿在一天天长大，现在已经能飞到矮矮的绿化树丛上去了，与我们捉迷藏似的，不大愿意回笼子的。女儿就很忧郁，她郑重地对我说：不要放出来溜鸟教飞了！

　　我说，那会使它失去飞行能力，一旦真要放飞了，怎么办？

　　她说，可要是现在它就飞到哪个树丛，再也不下来了，那多危险啊！……

　　养鸟喝汤

　　养了一只可爱而有趣的小鸟，叫画眉，每天清晨都去遛鸟，听它清唱，有许多乐趣。最后她却不唱了，不叫了，狠狠心就扒了它的皮，作了一碗鸟汤喝了……这是我所记住的一位叫王川先生写的文章，在哪本杂志或哪张报纸上读到的全都忘记了，但王川的名字却是记牢了。因为我读此文字时十分震憾，也十分佩服这一位王川先生。

　　我想，这样喝着鸟汤的人恐怕不止王川一位先生，但真正养鸟的人既使他真正这样喝了自养的心爱的鸟的鸟汤，怕是不敢这样对外张扬的。读过一些文人所写的养鸟文章，都是把鸟写得十分可爱，很通人性的，文人与鸟几乎合而为一，物我两忘，即所谓“梅妻鹤子”是也。这样的文人如果也写篇文章说他喝了自家养的“鸟汤”，岂不大煞风景，败坏文人的形象了！

　　但说到底，文人也是人，也是要喝点鸟汤的。天下有那么多的文人，保不准有哪一位也如王川先生一样，养了鸟，玩了鸟，而后又扒了那鸟皮子，喝了那鸟汤的。只是还没有哪一位文人象王川一样，又玩了鸟，又扒了鸟皮子，喝了鸟汤，又做起了鸟文章。

　　我也算个文人，也是个养过鸟、玩过鸟的人，我的确尚未喝过那样的鸟汤，要真喝了，我还真不敢那样写出文章来。甚至，我这样想过，我要是个编辑，还不一定愿意编发这样的文章，因为作为一个养鸟的人，一个养鸟的文人，面对这样的文字，真如针锥火燎，很难释然的。

　　因此，我就想，还是“文过饰非”好，王川再让人震憾与佩服，也别去仿效。

　　文鸟叼牌

　　进城到朋友家，赶上他请一个算命先生搞文鸟叼牌算命。

　　这玩意儿，以前见得多，算命先生提着一个很小巧的竹编鸟笼子，养着一只很小巧可爱的小鸟，走家串户招揽算命生意。那是在江滩河畔的草丛中常见的一种小鸟，毛色和体形都像麻雀，比麻雀小，嘴喙短而油黑，是文鸟的一种。算命时，算命先生问了对方的出生年月，操好12张生肖牌，一溜摊开在桌面上，再拉开笼将小鸟放出来，它不会飞走，跳一跳，看一看算命先生，先生发一声什么音后，那鸟儿就会用嘴喙去动那些牌，叼出一张来，交给算命先生，先生把一粒糙米或掰开的小半粒花生塞入鸟嘴里，奖励了它。把鸟关回笼子后，先生把那张牌从套子里取出打开，恰恰就是对方的生肖属相，绝对准确无误。初见这情境，没有不惊讶的，那无知无识的小动物怎么能够一下子算出你的生肖呢？自然就会有人不相信，认为是算命先生做了手脚，就会要求重新来一次。重来一次，仍然那么准确无误地算出你的生肖属相，对方信服了。信服了，自然就肯掏钱让算自己的“命理运气”了。于是小文鸟第二次出笼，活泼而逗人地从算命先生摊好的36张命运牌中叼出一张来，再从72张签牌中也叼出一张，一牌一签，先生结合着讲解，就“算定”了你的命、你的运，就要走了你的“好运钱”，命越好要价就越高，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当年我曾经结识一位提着文鸟算命的先生，跟踪观察了很久，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每一次都按照对方所报的出生年月的生肖牌放在第五张，小文鸟第一趟出笼时，不管它怎么动那些牌，最终都叼出第五张交给算命先生。算“命与运”时，小鸟第二趟出来，它不再叼第五张了，而是叼顺数的第六张和逆数的第六张。显而易见，算命先生摊牌时，已经把他所需要的牌放置好了，小鸟叼出的牌，其实就是他对对方“命运”的揣摸和判断了。我把这观察的结论对那位算命先生说了，他不置可否，但那神态其实就是默认了，还给我讲了如何训练文鸟。要成就一只这样的文鸟，一般要从蛋的孵化开始，要选好已经驯化一代以上的文鸟的蛋，孵化后要养三年左右，才开始训练，训练几个月就可以非常准确的叼牌了。这么一说，这带有很浓厚的神秘色彩的文鸟算命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了，它无非就是小狗算数、海豚跳圈一类的动物的条件反射的训练而已。

　　然而，这次朋友家的文鸟叼牌又有新招数，算命先生可以把生肖牌给你，你按自己的意愿操乱牌子的秩序，摊在桌面上，那小文鸟照样能够准确无误地叼出你的生肖牌。这自然就不是叼第五第六张牌的问题了，那么，算命先生是怎么指挥小鸟准确地叼牌的呢？比如染上不同的气味，或者发出不同的声音进行暗示，等等。我问算命先生，先生不肯说。最后，在已经算完了在坐的所有人，二百多元进款已经落袋为安后，他说了一句话：“技术都在发展嘛？！就是骗人的把戏也是一个技术问题嘛。”这是一句让人不舒服的话，却是大实话。哪一样技术不是这样的“双刃剑”，有人用它来昌明人类文明，破除愚昧，破除骗术；也有人利用技术的发展来制造骗局，以蒙骗更多的人，比如，曾经风糜一时的电脑测字、电脑算命；比如，这驯化动物的技术用于算命等。这到底该说是技术的悲哀，还是人类自身的悲哀呢？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我心里是不舒服的。几天后，朋友来家里聊天，又说到那文鸟，朋友说问过算命先生，如果精心喂养的话，那小鸟可以活十岁左右。这让我又不舒服好久，老想着这区区的茅草丛中的小鸟又要捉弄人好多年，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被它欺骗？于是，就有了许多感慨想说出来，可是说什么好呢？说：这小小的鸟啊！可这无知无识的小鸟，只是用一种方式挣一粒半粒的米粟吃罢了，它何罪之有？！说：人啊！可是，是不是也可以说，人也只是用一种方式在求生存，和小鸟挣一粒半粒的米粟同理呢？说：制度啊体制啊！可这人类世界从古到今又有什么制度和体制不衍生一些盗贼或骗子的呢？！哎呀，那就乐观一点说吧：人类文明在发展，文明最终应该是愚昧和欺骗的天敌，这绝对是一个真理，一二个骗子或者一些大骗子小骗子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