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孤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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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王勃秋水草汀 |
分类: 散文随笔 |
蜇居老城公寓高层,百无是处。唯大窗朝南开着,空气新鲜,满眼是活动着的一幅图画,见大江静静从窗下流过,于是也就见到了汀洲上立着的那只鹜。
其实我先前并不知晓这就是鹜的,只觉得它一身雪白,窃以为是只在拨弄着清波的红掌鹅。待一个仲夏,落霞之余晖涂抹在汀洲上,晚风袭来,见其忽地如箭也似展翅射起,飞向东岸的那片栗树林中隐没了踪影。这情景旋即让我记起了王勃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绝美诗句来,瞬间于是恍然大悟,心下认定,这便是多年来所想象和寻觅过无数回的那个孤鹜了。
虽说我已认定了这就是孤鹜,而且也已是观察了它有五年之久,然因了素来对禽鸟的习性毫无研究,加之又从不愿走近前去看个真切,平日里宁肯只是远远地如同欣赏着一位绝代美人儿那样来打量着它,为的是追寻那份人们所说的朦胧之美,因而对于鹜的真实故事也就知之甚少。
然有一点是笃定知晓的,鹜绝不是那种冬来南逃春来北归的像是惯于看风使舵的候鸟子。因为它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这片属于它的热土上不离不弃地生活着,与人世界里的父老乡亲们感受着同一番春夏秋冬,经历着同一番日晒雨淋,承受着同一番电闪雷鸣。至寒风凛冽的冰天雪地,则更是抖擞开精美的羽翅,将自身化归于至善至美的茫茫白色之中。它是自然恬淡而性情高雅的,从未见其吸过河岸边店小二泼下的浊酒,也未曾见其啄过廊桥上阔人抛弃的腐肉。而只是于澄澈的汀洲边啜几口鲜活的水,于青青的水草丛觅几枚乱跳的虾。间或潜入浅湾嬉游一阵,亦或飞至蓝天鸣啭一巡。若是累了,便按落云头回到水面上浮着,一动不动地任随江流把它飘的远远。
我不知那鹜是否是这世上最最被爱情所遗忘了的孤独鸟儿,因为如果是,那么它的种类何以能繁衍延续到如今?而如果不是,又如何理解千年前的王勃和如今的我自己,见到的怎地尽是些了孓踽行而茕茕相吊的孤鹜?于是在这朦胧之中我思考了开来:鹜本应不该被爱情所遗忘,天性也不该生就孤独。它应有着属于它的那个五彩缤纷的情感世界,也应有着它的那个世界里并不亚于人类的那种感情份量,更应有着它的那个世界里的和和美美与情情爱爱。只是因了那个贪婪的人类中有人举起了猎枪,无情地击杀了它们这对情侣中的某一位,并且将之化为了佐餐血红葡萄酒的美味佳肴。而侥幸活下来的这一只,便就凄凄惨惨地成了人们所能看到的那个孤鹜了。王勃的时代当然没有枪弹,然却笃定有着飞镖和弓箭的。他们大体跟现今的人们差不离儿,也都靠着一头牛和一张犁的方式打发着日子,贪杯的举止也丝毫不比现今的人们会逊色到哪儿去。更不消说总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攫为己有、而如果攫有不了便就将那最美好的东西给毁灭了去。因而每每就生发出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之事来,留给一代代善良的后人以慨喟不止的牺惶与惆怅。
于是我知晓,这孤鹜其实是世上对爱情最为专一的情鸟。因为打从我搬上这高高的公寓楼五年来,见那孤鹜任何时候都是独自一个儿早出晚归的,身旁从来就未曾有过另一个鹜伴,也从未见到别的任何种类的鸟子,涉足过属于它的那片有如净土般圣洁的世界里。
同时我又知晓,这世上也还有未曾荼毒过鹜子的人。因为就在那孤鹜活动着的汀洲边,五年来我同样看见一位孤独的驼背淘沙者。他每天划着小船儿驶离污浊的岸畔,去到立在江心汀洲的孤鹜那里,挥动着铁锹于水里喘喘地劳作半日,待把船舱儿装满,便就又驶回岸畔,艰难地蹬上由水泥浇注出的三十三级高台阶,将沙子一担担挑到停靠在岸上的板车里,然后俯下身将这车沙子拖起,叫卖给那些正在营造着新居的人家。面对他赤裸着的上半身,我感到了一阵惊悸和骇然,因为他那瘦弱的背部竟被那五指宽的帆布拉带给压扁了一半,犹如有人用铁锤将一只闪着漂亮油光的椭圆形面包,狠狠给击瘪下去了一半那样……而就是这样一个做着超过其体力负荷极限之差事的劳作者,尽管腹内是多么地缺少油水,然却对其身边唾手可得的肥美孤鹜没有过丝毫的歹心与贪欲,甚或早就与它默契地结成为同病相怜的患难朋友了吧?虽说又言语不通,然而那心却应是早就笃定相通了的。
我观孤鹜时常会环绕在驼者身边翻飞着,惹得他竟如同顽童一般,暂时忘了周遭的一切,扔了手中的沉重家什,与之欢喜地追逐戏嬉着。又观孤鹜时常会落到驼者古铜色的脊梁上,展开洁白而漂亮的羽翅,似是在为它轻轻拂去汗水,似是在为它唱着一支无声的歌,似是在为他抚平那其实永远也抚平不了的佝偻身心之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