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梦里的记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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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想独立又没有资本的幻想家,在踏上归程的那一刻起,我准备用一种忏悔的心态,去恳求父亲能再给我一次复读的机会,让自己做最后一次努力。但我对能否得到这个机会并不抱太高的期望,已经做好了被父亲拒绝后面对现实的心理准备,那就是不再抱有任何奢望,在家帮父亲干活,承担作为长子的一份责任。
我希望这车能开得慢一些,这样我就好理清自己的思路,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如何走今后的路。然而,准姑父却体会不到我的心思,按将车开得飞快,嘴里还得意地吹着口哨。
当汽车进入地市越来越高的崇山峻岭,沿途的风景变得更加隽秀瑰丽,蜿蜒起伏的公路像一条无尽的长蛇,匍匐在群山之间。在翻越漳县和岷县之间的木寨岭时,海拔明显升高,大巴车要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吃力地开上山去,到半山时,就觉得耳鼓胀痛,听觉也不灵敏起来,满车的人大都已经昏昏欲睡。
我也觉得头脑昏沉,一时有些迷糊。突然,我看见在盘山公路右侧那长满野草的高坡上,有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草丛里,他们正凑在一起看一本破旧的书。他们好像被书里的故事感染了似的,脏兮兮的小脸上都露出快乐的笑容。在他们身旁散放着背篼和锄头,不远处还有两三只山羊在吃草。显然这三个孩子的家就在附近村子里,因为家境贫困上不起学,才辍学放养,帮着父母在山上采挖药材。
岷县是著名的药材之乡,盛产优质当归、黄芪、党参等数百种名贵中药材。在高寒阴湿的地理气候下,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药材生长环境。人们在田地里除了种植青稞、小麦、土豆、荞麦等粮食作物,更多的是种植当归等药材。在县城所辖的各处大山深处,有着丰富的天然的野生药材。我出生的山村便是如此,那里森林广袤,山野富饶,各种珍稀动植物取之不尽,山里的各种药材更是多不胜数。
我的童年就是在岷县马坞乡的李家山度过的。那是坐落于大山之巅的一座村庄,也是爷爷在文革遭受打击后举家被迁移到乡下的落脚之处。父亲作为村子里唯一的文化人被安排做了民办教师,负责教导村里的一帮孩子。我就是他的学生其中之一,自然也是最被他严厉管教的对象之一。那时候的日子似乎很长,我们一大群孩子坐在那村子里屋宇最大地势最高的小学校里,唔哩哇啦地读着书。学校的前院是操场(其实就是一个面积较大的院子),后面是村子里的打麦场,一到秋天便传来风车吱吱扭扭的转动声和人们打场时整齐的连枷声。
李家山村的学校很小,没有围墙,只在外围种满了各种果树,俨然天然的屏障,春天花开满树,宛若锦帐帷幔;夏天绿荫苍翠,树枝上结满青绿的小果实,令人满含期待;秋天果实成熟,满树都是黄的红的“宝石”,而且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冬天时果树褪去繁叶,萧枝如烟,笼起一片雪乡宁静。从学校出来,走下山岗,便是坐落在山脊上的村子,村子也很小,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李家山山势巍峨,最峻峭的一侧临深谷,森林覆盖,相对平缓的一侧被开垦成了层层梯田,一直蔓延到半山腰的山林边缘,那森林里如同大山的裙袂,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颜色,里面蕴藏着丰富的生灵和秘密。
我家老屋的院子外也有几棵茂盛高长的酸梨树,每年秋季都结满了黄橙橙的酸梨,果实成熟后,遇到下雨或者刮风,便在地上落满了触手可及的馈赠。我至今想念那捡拾酸梨的喜悦心情,想念那与小学校对望的山冈上神秘的山神庙,想念山村下面山坡上宛如仙境的白桦林,以及打麦场上高亢的花儿声、节奏整齐的打场声、小村学里高声大嗓的读书声。
此时,我坐在大巴车上,看到那三个孩子的模样,仿佛看到自己幼年时的情形。但那时的喜悲都已远逝,化成了铭刻在心底的记忆。现在的我正值青春风华,却心态变得脆弱不堪,几乎是在希望和绝望中挣扎存活,不知所终。我知道今后的路可能会有更多的悲喜,我必须学会乐观面对逆境,不必在乎得失。我既然决定放弃了唯一的机会,就要坚持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浮想联翩之时,汽车已经翻越木寨岭,下山一路顺坡,如飞似的到了山下。
此时,我感觉头脑开始清醒,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国道变得平缓而有顺直,两边是钻天的胡杨和红柳。再往前便到了茶埠乡,路边是熟悉的低矮民房和店铺,还有那各色小吃和杂货摊。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乡三三两两地蹲在阳坡地里聊着天,旱烟锅冒着白烟,融入空气里。出了茶埠乡,便看见波涛汹涌的洮河在岷山脚下奔流,浪花如雪,碧波似玉,倒映着巍峨的岷山和岸边红黄色的树林,构成绝美的秋色画卷。
在正午时分,汽车开进了县城的长途车站。我下了车,觉得腿还是有些发软,便一面活动双腿,一面跟准姑父告别。准姑父笑着说:“请代我向你爸问好,我有空去请他喝酒!另外,你如果还要回兰州,明天早上七点前准时到这里找我,我捎你走。”
我很是感激,真心地感谢道:“谢谢姑父!”
可能没想到我突然称他为姑父,他虽感有些意外,但很是高兴,咧着嘴笑说:“客气啥,一家人嘛!”说完,便去调度室交接行程手续。
我走出车站,像做了贼似的不走大街,专拣小巷,但一路上仍然碰到几个熟人。到了家门口,我听见院子里很安静,我犹豫了半天,没敢进去,转身到小院去找奶奶。
奶奶正在小屋里看电视,看见我从外面走进来,很是吃惊,问:“啊哟,娃呀,你咋回来了?”
我坐在奶奶身边,垂着头好半天,才说:“奶奶,我不想上那学校了,学费太贵!回来想跟我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复读一年,争取考一个公费大学!”
奶奶听了,有些生气,说:“学费再高有你爸呢,你操啥心?我听你姑姑说那学校很好,出来都是公家人。就算学费高,将来有个铁饭碗,值当!”
我点头说:“奶奶,我知道,可是家里经济状况我很清楚,我不想让我爸承受太重的负担啊!”
“你爸也苦了大半辈子了,你这样想也是孝心!”奶奶点点头说:“你爸是啥意见?”
我说:“奶奶,我还没回家呢,我下车就到您这来了。”
奶奶看出我是怕父亲,便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吃完饭好好歇歇,晚上我陪你去跟你爸说。”
“奶奶,我是坐小姑姑对象的车回来的,在路上吃过饭了。现在不饿!”我忙拦住她,说:“我就怕我爸骂我。”
奶奶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是我从小带大的,除了你四叔,眼下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希望你能争口气,早点有出息。可你却又跑回来了。”
我很惭愧地说:“奶奶,是我不争气,让您操心了!”我话音刚落,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跟着三弟进来了,看见我就笑了起来:“哥哥,你还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人骗我呢?爸叫你呢!”
我一听,忙站起来往外走。奶奶在后面喊:“好好跟你爸说,别惹他生气!”
我走进家门,看见正屋的门大开着,父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沉着脸抽烟。我进屋子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沉默了半天,才问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赶忙说:“我去那学校看了,学费非常高,我觉得对于我家来说,压力太大。所以,想回来再复读一年,争取明年考个公费的好大学!”
父亲冷笑了一声,问我:“明年要是还考不上呢?”
我说:“要是还考不上,我就死心了。在家帮你干活!”
“啪!”父亲一拍茶几,大声说:“你已经复读过一年了,还要复读?你以为你复读就能获得成功?你看咱们这里一年能出几个大学生?你就是复读十年也就那样。我是不报一点希望了!”
我看着父亲布满怒容的脸庞,不敢吭声。
父亲敲着茶几说:“政法学院出来的都是公检法的干部,这样好的学校到哪里去找?学费算什么?我还有力量将你供得出来,你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啊?”
我低着头不敢回答。父亲从身后拿出一大摞本子,丢在茶几上,说:“复读,复读!你看看,你上学都干些啥?一天到晚的不务正业,还写小说呢?写这些有啥用,如果你将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还能考出个自费生身份?”
我偷眼一看,原来是自己写的一个历史小说,才写了四十多章,还没写完。估计是父亲在整理我的东西时找出来的。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头都要垂到膝盖下面了。
父亲怒气难消,接着说:“你既然放弃了,回来了。那好,从明天开始,跟着我把活干,你是家里的老大,也理应帮家里做些事情。至于复读的事情,想也别想!”
我惊愕地抬起了头,看见父亲毫无商量的余地,不由心凉了半截,眼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这时候奶奶从外面进来,父亲忙起身让座,并亲自给沏了一杯茶。然后气呼呼地坐下来说:“你看像不像话,自己就跑回来了!”
奶奶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是有原因的!”
父亲说:“他只管上学,家里还用他操心?就是人大心野,不考虑后果!”
奶奶听了,有些生气,说:“我倒没觉得娃有啥不对,还不是怕给你添加负担?只要他还有信心,应该支持才对!”
父亲哼了一声,说:“他这几年就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看都干些啥!”说着,又从身后抓出一大捆纸卷,都是我平时练习画的国画和书法。爸爸拍着我的书稿和画,痛心疾首地说:“这些东西在我们这小地方能当饭吃吗?自己都养活不了!只要上大学,将来有个铁饭碗,比啥都好!”
奶奶看了看我的那些大作,也觉得我不对,就对我说:“你四叔爱画画,那是因为他脑子笨,学习不行!你咋也把学习荒废在这上面呢?如果你还想复读,就的把这些都丢了才行啊!”
“不复读了!”父亲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让他跟着我干活,尝尝下苦的滋味,趁早打消复读的念头。我是没有心力去支持他浪费时间了!”
奶奶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坚决,一时也不知向着谁好,就站起来往外走,说:“你没能继续念书,是因为受了牵连。你能忍心让娃重复你的老路!”慢慢地起身走了。
奶奶的话相当有分量,我看见父亲本来气昂昂的神情变得沮丧起来,长叹一口气,说:“我们这个家族一直多灾多难,我就上了个初中,就被全家迁移到李家山接受改造。你爷爷被抓走了,你大伯也远走外乡。我十几岁就和你奶奶挑起一大家子的生存重担。我一直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谁知你也不争气。唉!我已经筋疲力竭了,不抱任何希望了。既然你体谅我,那安下心来跟着干活吧!”
最后一句话掐灭了我仅剩的一星希望之光,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沮丧之感涌上心头,猛然觉得什么人生理想,什么远大未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般虚幻遥远,人活到头也不过是一场生存的游戏而已。我是该将自己的梦想打破的时候了,让自己甘心平凡下来,为了活着而谋生。
想到这里,我说:“爸,我不复读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干活,替你分担重担!”这话一说,我和父亲同时热泪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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