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惊魂未定时，就听见有人“吃吃”地笑，竟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急忙摸到台灯的开关，灯一亮，才发现是育霞。

“你咋在这里？”我非常吃惊，还有些生气，语气有些硬。

她见我生气了，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来给你送新做的馓子，我看见大门开着，你的屋子门也没锁，就直接进来坐这等你。没想会吓你一跳！”

我这才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手提袋，鼓鼓囊囊的。我心里一暖，说：“谢谢你！我去找同学玩了一天。咦，这屋里的炉火是你生的吗？”我发现小屋里的煤炉热烘烘，还有红红的火苗。

“不是啊，我进来时炉火就很旺。”她摇摇头，“不然，我会被冻死在这屋里的！”

我估计是我爸来过了，见我屋子冷，就给我的炉子里生了火。我鼻子微微发酸，担心父亲会再来找我，万一撞见一个女孩在我屋里，那真是尴尬至极。于是，我赶忙说：“真是麻烦你了！你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你快吃吧，可香甜了！我走啦！”

屋里太窄，我先抽身出去给她让路。她随后出来，往外走了两步，又站住身子，扭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这些馓子是我妈让我给你的！”

我更吃了一惊：“啥？你妈给我的！她？她咋给我吃的呢？”

育霞抿嘴笑了一下，说：“这算啥！我妈还说过两天请你到我家吃饭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闷闷地站在院子里，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心里一阵阵的恐慌。莫非是她妈看见昨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看灯了？还看见我拉她的手了？这该咋办？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胡思乱想。我一想到父亲严厉的眼神，我就禁不住打冷颤！

那一晚上，我面对着桌上的一包馓子失眠了！

此后几天，我都不敢从小院的大门出去，因为从大门外出的那条路会经过育霞家门口，万一碰见他的父母就糟糕了。从后门溜出去进城要绕一些路，去上学可直奔洮河大堤，也很顺便。等放学回到家中，吃饭时，我都偷偷观察父亲的神情，生怕他一放饭碗，一拍桌子，朝着我大声喝问缘由。然而，我并没有看见父亲的神情有何变化，他依旧饭量不大，依旧一碗饭吃得很慢，依旧吃完饭后会抽一支烟，偶尔会说两句轶闻或者笑话，活跃饭桌上的气氛。

我心怀鬼胎，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快，有时候会把自己噎住，就连连喝水，那连吃带喝的样子显得胃口极好。吃完饭，我就躲出去干活，不敢跟父亲多坐一会儿，怕他会问我担心的事。我先去把大缸的水挑满，然后打扫猪圈，接着把自己换下的脏衣服泡在洗衣盆里，蹲在院子的一角哈嗤哈嗤地洗。如果没有衣服洗，就去给弟弟辅导作业，或者给给父亲打声招呼，一道烟般溜回自己的小屋，把自己放逐到幻想的世界里去。

转眼新学期开始了，高二的学习的确很紧张。我每天面对越来越繁重的作业，放学后，我还得自觉地帮家里干活，每次干完活，总会在晚上八九点钟。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小屋，一坐到书桌前，就只想睡觉，根本不想写那些文山题海的作业。有时候心里难免有些焦躁，但我深知家里的重担很重，自己作为长子有责任履行自己的一份责任和义务，便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宽慰。

自从我家被迁移到偏远的农村，父亲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苦难岁月。父亲是在一穷二白的境况下带着一家人回到县城，他为了养家糊口，每天劳累而作，艰苦打拼。我作为他的大儿子，十六七岁的年纪也算是大小伙子了，也是家里的第二个男劳动力，也确实有责任替父母分担一些重担。尽管父亲好几次对我说：“你要专心读书，家里不用你操心！”然而，我不忍看着父母那么劳累，总是想帮他们多干些活，替他们分担一些劳累，这样一来，我在家中的学习时间就难免有些紧张。

那时候，我为了多一点学习时间，就加快干活的速度，效率让父亲很是赞叹。记得有一次，父亲用很欣赏的表情对我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以后就给我接班吧！我没有吭声，从心里可不愿接他的班，我有我自己的伟大理想，尽管那个理想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在我这个贫困之家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既然提到了帮家里干活的事，可不是我抱怨辛苦，而是有时候如同极限挑战，要冒着危险。比如，最让我害怕的任务是去洮河挑水。全家还住在小院子的时候，作坊用水量很大，经常需要去洮河边挑水。在洮河大堤还没修筑的时候，我挑着两只大铁桶，悠哉悠哉地去河边，站在布满卵石的岸边，舀满两桶水，然后又悠哉悠哉地挑回来，不一会儿就来回五趟，很快就将作坊里的水缸装满水。而现在，新家距离洮河就远了很多，而且，政府组织人力筑起了洮河大坝。我的挑水工作辛苦了好几倍，需要走一大段路才能河堤南坡，然后挑着空桶从河堤南坡走上去，再从河堤北坡慢慢下去，到河边把水桶装满，最后挑着两大桶水踩着堤面虎皮石的糙面和灰缝，一步一步慢慢攀上去，到了大堤顶就累一身臭汗。稍事歇息，再从南坡慢慢挪下来，若掌握不好平衡或脚下不稳，水桶碰到大堤，顿时就人仰马翻。

冬天挑水就更加危险了，尤其下了雪，大堤上白雪覆盖，用扫帚扫去大堤表面的积雪，但是堤面上的雪沴非常滑。我总是半溜着翻越大堤，装满水后，单手提着水桶，一步三滑地向上攀登，一不小心，连人带水桶从上面滚落下去，有好几次差点滚到河里。

偶尔有熟人从大堤上路过，好心地来帮忙，并赠送一些唏嘘感叹；有些人则如看好戏，叉着手站成一排滋滋有味地欣赏，让我羞愤得只想投河自尽。记得去年入冬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大雪初霁后，红日悬空，千里江山，万里冰封，雪景非常美。但我却无暇欣赏美景，提心吊胆地又去河边挑水。

当我挑着水桶来到河堤南坡，先用扫帚为自己开了条道，然后一如既往地慢慢下到河边，当我刚把水桶伸到河里汲水，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大吼：“好啊！好——”

我被吓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冰面上。扭头一看，见是那个住在位于我家新旧两处院落的中间地带的邻居，姓韩，是个业已退休的干部。他家院子里有口水井，但从不容许外人去打水。韩先生很注意养生，非常喜欢在洮河大堤上腆着大肚子遛弯散步，所以，碰见他不算偶然。

此时，只见韩先生叉着腰作伟人状，正在我身后的大堤上极目千里，赞叹北国雪景，感慨风流人物呢。我一看见韩先生，心里有些发憷，我知道韩先生向来官威赫赫，看不起周边渺小的草民们。而此时，我就是他感物抒怀时最真实的一个渺小草民，此时正为了生活拼着小命到河边挑水。

于是，我把水桶放到一边，装作没事似的伸手在河面上捞晶莹剔透的冰珠玩。这冰珠是高原地区冬天的特色，一到寒冬腊月，洮河水从遥远的高原深处流来，一路向东，由于地势起伏落差大，加上西北天寒地冻，飞溅起的水花在瞬间被冻结成冰珠子，等流到岷县境内，由于地势渐渐平缓，满河冰珠聚集起来，漂浮在河面上，在太阳的照射下，如同璀璨夺目的玉石宝珠，水晶钻石，相互碰撞，发出莎啦啦的声响，非常好看动听。这就是著名的岷州八景之一“洮水流珠”。

我听奶奶说，老辈人传说曾经有一个住在雪山的美丽少女，因所爱之人从军去打仗，一去不复返，音信皆无。少女日思夜想，泪流涟涟，她的眼泪凝结成晶莹的宝石，滴入洮河，就形成了“洮水流珠”的美景。所以，听奶奶说，前姑娘们在出嫁前的冬天，都要亲自到洮河里捞些冰珠洗脸，然后带一些回家煮开喝了，从此以后，她就会跟自己的爱人永不分离。

那时候，我不知道爱情会有那样的的魔力，所以，对于美好的传说也只是觉得很有趣，没有其他感觉。而此时，为了不让韩先生把我当成歌咏的对象，我只好装作捞冰珠玩，这在浪漫的人眼里，可能又是一番好风景吧！我焦急地盼望着韩先生赶紧踱着方步远去，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攀登大堤时候的狼狈样。因为，有很多人看到我滑倒并翻滚下大堤后，总会发出开心的欢笑！

过了好一会，我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偷偷回头看，发现韩先生还站在身后的大堤上，伟岸而又高大，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哪能跟他耗下去呀！我只好把水桶装满，先挑到大堤的坡面下，然后放下扁担，两手提一只桶，开始往大堤上攀登。这是我总结出的经验，如果挑着两只桶攀登，由于坡面陡峭，水桶容易跟坡面发生碰撞；其他季节没有打滑的顾虑，而冬天雪后一碰撞坡面就会百分百摔倒。

我咬着牙，两臂用力提着水桶，脚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壁往上走，浑身冷汗直流。还好，顺利地上了坝顶。我把水桶放在老韩旁边的地上，然后很恭敬地向韩先生问了声好，又返身下去提第二桶水。在韩先生饶有兴趣地注视下，我先把扁担撺上大堤，然后提着另一只水桶往上开始攀登。由于前一桶水在提的过程中水有泼洒，我脚下的坡面上已经结出了薄冰，我上不到一半，就脚下一滑，向后滚了下去，一桶水都撒在我身上，水桶欢快地滚下大堤，一直滚到河里去了，然后像自由的鱼儿，翻了两个筋斗就不见了。

我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是听见韩先生发出的惊呼声，我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四肢着地，爬上大堤，然后一手提着扁担，一手提着剩下的那桶水，一瘸一拐，一泼一洒地向家里走去。

我先回到小屋，拿起桌上的镜子一照脸，吓了我一跳，我的脸上被擦破了一片，眼镜腿也折了一根。身上泥水淋淋，已经开始结冰。我一面打着寒颤，一面把湿衣裤脱了，从木箱子里翻出干衣服换了，把眼镜腿用线扎结实，最后拿出药膏，涂在脸上和膝盖上的伤口上，这才坐在炕沿上安定自己的灵魂。

这时，听见沉重而又迟缓的脚步声传来，我看见韩先生踱着步子从大门进来，他走到小屋门口，本来想进到屋里来，可是小小的屋门和低矮的屋檐挡住了他，便站在窗外，胖乎乎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张望。当看见我坐在炕沿上发愣，便问道：“李家娃，你没啥事吧？”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所有仇恨都在他的身上，想骂一句，却又骂不出口，只好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韩先生觉得很失面子，肥厚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骂我，接着胖乎乎的身躯慢慢地走了。

我突然寂寞了起来，寂寞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晚上作坊里用水的问题。没有水，作坊就干不了活，干不了活就没货卖，没货卖就......

哎呀，我被一阵绝望的情绪包围了。我坐着坐着就倒在炕上睡着了，梦里全都是自己在挑水，清澈的水在白铁桶里漾溢，白雪地变成了羊毛毯，我挑着水在羊毛毯欢快地走着，嘴里哼着当时最流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