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上八点,忽然从某个梦里醒了,微微闭着眼,我还在残存的幻境里回味我置身何方,对了,就是下瓦房的那个路口,我站在便道上,脚边是揉皱的半截地方粮票还有一个短短的铅笔头,有点冷的空气里漂浮着煤烟呛人的气息和烧饼果子们诱人的香味。我这是来自哪儿,又要去向何方?
我一定是要去姥姥家的。每次做梦,我总是从下瓦房的这个路口开始,就象每次恋爱之前的眉来眼去,省略不掉。路口有一家鸿起顺,红烧牛尾总让我垂涎,还有3路汽车的终点站,长长的车厢象一条条巨大的虫子躺在雾气和煤烟酿出的朦胧里,紧挨着路口有个绿色的报刊亭,我买了什么书来着?对了,是《童话大王》。
攥着最新出炉的童话,往前走,就是永远人来人往的合作社了,一排大房子看上去总那么神气,里面有长着卫生球眼睛的售货员阿姨,穿着白褂子戴着蓝套袖,看上去个个都很滋润。我踮起脚尖,跳过肉柜前地面上的脏水,盖着蓝戳的肥肉块儿白花花的晃人眼睛。接下来就看到我最爱吃的黄油球,麦乳精,排列得很整齐的白色塑料大盒子上面盖着黄褐色的油纸,掀开一角就能看见桃酥,果酱盒,马蹄酥。最东边是卖油盐酱醋的,5分钱能打一大碗的甜面酱,姥姥常派我干这活儿,我端起碗慢慢朝家走,一边走一边伸出舌头,沿着碗边舔一下,咂摸咂摸滋味,再舔一下,其实姥姥给我预备了好多零食,可我就好这口儿,于是每次回家交差,甜面酱看起来总是分量不足。派谁去都比派我去合适,难道姥姥没发现这个秘密?下次被点名的还是我,我依旧能美滋滋地舔个够。
出了合作社往东走,前面就是一排临街的平房,老人们弯腰生炉子,用大蒲扇呱哒呱哒的扇着烟和火,孩子们蹿来蹿去叽叽喳喳,一不小心就踩到你的脚。鸟笼里的画眉唱歌的时候,我总会恰好路过大姨姥姥家,胖乎乎的大姨姥姥和笑眯眯的大姨姥爷正排开凳子准备吃饭,我含着黄油球口齿不清的和他们打招呼,大姨姥姥总是用手摸着我的头问:“宝贝儿,什么时候教我学游泳?”
带上一个大姨姥爷塞给我的苹果,我穿过一个小十字路口,向南过马路。路边是一溜日用百货店,店门和木窗框都被漆成醒目的绿色,里面的柜台总是摆着针头线脑,松紧带,小纽扣,还有银亮亮的顶针--在我得到第一枚小戒指之前,我一直认为那是最美丽的首饰,并对姥姥手指上的那一个觊觎良久。
百货店的后面就是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平房,里面有我的姥姥家,这就是我一直熟悉一直思念一直珍藏在梦里面轻易不肯示人的南华里。我又往嘴里丢一枚黄油球,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冲过去--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的小脸红扑扑的,小辫子也有点散了。我大概是跑得太快了。
在旧时光里,在梦里,我总是急匆匆地跑向南华里,跑向那两扇紫红色的木门。我总是迫不及待。阳光照耀着,也许某一天也下过雨,可我的感觉总是那样灿烂。我推开门的时候,它总是用低低的嘎吱声好脾气地表示欢迎,满院子的花香一下子扑过来,柔软又热烈的包围着我,天堂其实也不过如此。
这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院子,北侧是三间宽敞的屋,一间是老舅家,一间权当客厅,还有一间是姥姥的卧室。窗子下面用砖砌了两个花池,搭了葡萄架,种了草茉莉、夜来香、死不了,盆栽的君子兰和米兰在花池边上摆成一溜,靠近客厅的拐角还有一株大大的昙花。
我对花不感兴趣。真正吸引我的,是花池里面的蚯蚓和油葫芦。初夏的黄昏,我常拿着冰糕棍在泥土里掘,不用挖很深,就能看到蚯蚓肥软的身体,它似乎羞于和我相见,一个劲的往土的深处钻,又总是被我用棍子挑出来,搁在花池边就地切成两截--我总是期待它能立马再生,可它一次次的让我失望。
院子的东边是一个里外屋相连的杂物间,还有一间简易的厕所。杂物间里永远是黑暗的和神秘莫测的,木头、胶皮、铁锈和白菜帮子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如果不开灯,完全可以当作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我儿时的梦想之一就是前去探秘,但复杂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就常被老妈轻轻松松扼杀在摇篮里--她吓唬我说里面会忽然跳出老鼠和我大眼瞪小眼,看我不怕,只好把我押送回卧室。
院子南边是两间厨房,还有两棵树,泡桐和海棠。妈妈说泡桐会开出一大串一大串的花朵,姿态迷人,但我完全没有印象--是因为它长得太高,而我又常常忘了仰视吗?我只记得那些绿色的大叶子遮住了一方天空,夏天,它们在微风中跳舞,伴随着我的笔尖划过暑假作业本的沙沙声,秋夜,凉凉的雨敲得它们劈啪作响,我裹住毛毯,嗅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泥土气息入梦。海棠树留给我的印象更物质一些,首先因为它身材特异--在它还是幼龄的时候,它就很有创意的长成了Y字型,于是姥姥的家人毫不犹豫的为它实施了一场成功的外科手术,到了壮年期,它的伤疤就变成了一个成人手掌大的凸起,足够我踩在上面,踮起脚尖向远方眺望。我看见了什么?其实还是街对面另一家的那扇门,门上的漆面已经皴裂斑驳,我努力过,但我依然达不到墙头草的高度,所以无法俯视更辽远的世界,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得到欢乐。到了秋天,一颗一颗红红的,或者橘黄色的海棠果开始掉下来,东一粒西一粒的到处都是,我捡起一颗咬一口,涩的,不甘心地扔掉,再捡,再咬,还是涩的,我皱着眉,日复一日,品尝了整个秋天。到现在我依然疯狂的爱吃糖渍海棠果,小院没有了,但浓浓的蔗糖和阿斯巴甜之外,海棠果独有的清香和嚼劲总能带着我穿越时光,回到扎着刷子样小辫子的岁月。
我总是等待着一场雨。在那个小院里,雨水之后会有更多趣味,比如泡桐树根部忽然冒出来的小蘑菇,或者在木门上慢吞吞流浪的小蜗牛。如果雨肯下得大一些,我会带着表妹表弟,乐此不疲的从一间房门冲到另一间房门,你看到那些乌云了吗?我们无忧无虑的呼喊穿透它们的肢体,直到喊出一个鸡蛋黄一样的太阳。
这是我的胡同,我的小院,我的姥姥家。我的身体在这里拔节,梦想在这里发芽,我最透明的快乐和最香甜的睡眠都被安置在这里,定格成不可复制的永恒。城市在前进,岁月的激流荡起浪花,卷走了木门,也拍散了一摞摞的砖瓦。它沉没了,连同那些青苔,果实,树影,那个山海关的汽水瓶,那只总是躲在叶子底下唱歌的蝉,它们一起不见了,这让我有一丝被连根拔起的伤感,又有一种隐约的安慰--它们终归是在一起的,彼此挟裹又彼此包容,彼此掺杂又色彩分明,只要它们保持这种完整,我就能安然地生活在任何方向。
还记得那个午后的约定吗?我把它写在昙花叶子上,埋在院子第七排第七块地砖之下。昨天,今天,明天,我总会来到下瓦房那个路口,在薄薄的晨曦里,走过3路汽车的终点站,走过正在拆下门板的鸿起顺,走过绿色的报刊亭,呼吸着煤烟呛人的气息和烧饼果子们诱人的香味,一直走向我魂牵梦绕的南华里。
南宫灔
2008.11.01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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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图片引用自卞国强中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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