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适《中国哲学简史》一书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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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很,在读胡适的《中国哲学简史》这本书的时候,一个校友的孩子从国外攻读哲学博士,在回国省亲时途经上海,我请他小聚,谈了很多与哲学有关的事情,对当下哲学研究的状况多了一些了解。
胡适的这本《中国哲学简史》出版于1919年,是他在北大授课讲义的基础上修订完成的。从中国哲学史研究的角度看,称胡适为开创者应该是当之为愧的,他的治学态度,他的考证辨析、他的宏大视野,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惜的是,当时出版的这本书,仅仅梳理了从老子到先秦时期中国古代哲学的演变历程,没有继续讨论此后的宋明理学、王明阳的心学等,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一、对哲学的基本认识
一谈到哲学,很多人就以为这是高大上、无比深奥的学问,往往敬而远之,没有想到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探索、思考着与哲学有关的宏大问题。比如说宇宙万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将来会有怎样的演变和发展,这就涉及到哲学的一个领域——宇宙学;比如说知识到底有没有用,应该如些学习等,此即知识论;比如说人在这个社会里该如何待人处事、付诸行动,这就是伦理学;再比如说如何才能让一个人乐于学习、多掌握一些知识,有高尚的品德,多做善事少作恶事,这就是教育哲学;而如果去思考探究社会乃至国家该如何治理,如何去组织,那就是政治哲学的领域了;又比如说对人的一生的认识,对生与死以及人的最终归宿的观念,直接促生了宗教哲学……当然,仅仅提出这些事关人生大问题,还称不上哲学,只有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办法,并因此而成了一门学问,这种学问,才叫哲学。
由此可见,哲学有一个基本的假定,即造成影响人生行为的智慧。在古代,哲学一词还有另外一个名称——“爱智”,就很直观地表达了哲学这门学问的特点。在古代,一个群体信奉了某种哲学,就会依循该学问所倡导的生活方式,由此而形成有组织的、特定的行为方式。就拿政治哲学来说,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孔子、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人的主张的就是伦理和国家秩序,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其最有代表性的观点;而老子、杨朱、庄子等人则主张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可谓是当时国家意识形态激烈的反对者。比如老子特别强调“天道”,以为天地万物,都有一个独立而不变、周行而不殆的道理,用不着有什么神道作主宰,更用不着人力去造作安排。
因为哲学与人生观的这种直接和紧密的联系,使得哲学和科学成了两门有着明显区别的学科。科学是有关事实的学问,就是要发现人所未知的事实,从中发现规律,做出结论。如果我们要去做发现世界中的各种事实的事情,必须要求助于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科学,而不是哲学。但在我们发现了有关世界的新的事实,需要我们做出基于这些事实基础上的永久性的行为倾向的时候,哲学就开始粉墨登场了。比如说,农业革命以来,有神论宗教开始盛行,很多人类无法解释的、感到困惑的问题,都可以从神那里寻求解惑。但随着达尔文进化论、基因、DNA检测等科学的发展,人们突然意识到,“突变”才是导致“优胜劣汰”的关键,这使得永恒的“灵魂”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也促使人们意识到宗教是人所创立的,而非神所创立,人们打破了对神的崇拜,同时又选择以人文主义宗教哲学作为自己的行事的准则。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哲学直面的是人们在生活和社会实践之中所遇到的各种困难,直面的是科学技术所带来的对传统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的挑战。因此哲学有两大任务:一是要根据社会发展特别是科学技术发展的现状,来对已有的哲学进行评判,看那些哲学观念是依然适用的,哪些已经不合时宜了;二是解释社会、科学发展的新成果,阐述这些成果将对未来的社会、人们的观念产生怎样的影响,以及哲学需要在哪些方面发展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这些科学成果与未来社会事业的关系。而要完成这两大任务,似乎离不开教育,这又涉及到教育哲学本身了。
二、哲学史的研究思路
胡适认为,中国哲学史可以分为三个时代,第一时代从老子到韩非子,属于古代哲学,又称之为“诸子哲学”。这其中还涉及到胡适与冯友兰的一段争论。胡适坚信老子是中国古代最初、最为知名的哲学家,而冯友兰则认为《老子》一书不是老子写的,是战国后期人编集的,孔子才是第一位哲学家。所以,他的《中国哲学简史》把孔子放在了第一位。由于这个原因,师生二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辩论。第二时代从汉到北宋,为中世哲学。在这个阶段的前期,人们主要是在传承古代哲学的基础上,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到了后期,则成了印度哲学大放异彩的阶段,本土哲学反而没有什么大的成就。第三时期自唐以后,印度哲学成了中国思想文明的一部分,在消化吸收的基础上,又先后诞生了宋明理学、王阳明的心学等,而且佛家渐衰,儒家独成一尊。按照胡适的划分,他的这本《中国哲学简史》,准确地说,应该是中国古代哲学简史。
胡适认为,所谓哲学史,就是把人们有关哲学的问题的各种研究方法、以及所形成的解决办法加以梳理,按照年代和学派加以系统性地整理和表达。因此,哲学史的第一要务,就在于把握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找出发生变化的原因,对这些学说及其变化加以评判,以确定某种学说的价值。这说起来简单,但真要做起来非常不易,因为古代人们的写作,没有所谓的版权概念,不像今天这样严谨,有相当多名家的著作其实并不是名家自己著述的,而是由后人逐渐完善的。在成书的过程中,又加入了很多不相干的人的学说、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观点,如果“尽信书”,就会导致以讹传讹的效果。因此,辨别流传下来的与哲学有关的史料的真伪,选择那些真实可靠的史料作为研究的起点非常关键。
胡适将哲学史料分为两类:一是原料,即当时各哲学家本身的著作。胡适认为,表面上看老、孔、墨、庄、孟、荀、韩非等的书现在都是可以找到的,但仔细研究下来,这些书几乎没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比如《庄子》一书,大概十之八九是假造的,《论语》是孔子的弟子们日后逐渐完善的,《墨子》一书,也大多是后人假造的,或者是后人将惠施、公孙龙等人的著作糅合进来的。二是辅料,即古人所做的有关哲学家的传记、轶事、评论等。有很多名家基本上没有著作遗留,人们就是从这些辅料中,约略知道他们的研究的。
孟子说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对《尚书》中关于武王伐纣的情形产生了怀疑。《尚书》作为儒家经典之一,由孔子手定,在当时是有着极其权威性地位的。而孟子对孔子又极其崇拜,但仍然保持了对经典的独立思考、勇于怀疑的精神,体现出圣贤人物的治学风范。胡适也认为,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因此,对史料的审定,就成了哲学史研究的重要任务、基础性工作之一。胡适提出判断一份史料真伪的五中证据:一是看书中讲述的史事,是否与著作者生活的年代相符;二是看史料的文字是否与那个时代的文字一致;三是看史料的文体是否与那个时代的文体相符;四是看哲学家的思想学说,是否在史料中能自成体系,没有矛盾冲突;五是从其它途径寻找旁证(辅料),看是否能够印证哲学家的思想观念。
即使通过审定,认定了某份史料的价值,还是不能将这些史料拿来就用,仍然需要进一步做好史料的整理工作。这又需要把握三个环节:一是校勘。针对史料在传抄过程中出现的人为错误,通过校勘来加以补救;二是训诂。古书年代久远,很多字义于今天大不相同,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常常张冠李戴,这就需要进行注释;三是贯通。换句话说,校勘是书的本子上的整理,没有校勘,我们定读误书;训诂是书的字义上的整理,没有训诂,我们便不能懂得书的真意义;贯通则是把每一部书的内容要旨融会贯串,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
胡适由此总结出做一部可靠的中国哲学史,必须要经历的步骤和方法:第一步须搜集史料;第二步须审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须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删除不用;第四步须把可靠的史料仔细整理一番,让一家家的学说,都成为有条理、有系统的哲学。这样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对我们的治学也是很有启发的。
三、古代哲学流派的兴衰
如前所述,哲学是时代的产物。要了解某个流派的哲学,一定要对熟悉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经济状况以及上层建筑的特点。胡适分析了在老子、孔子诞生之前的两三百年时间里,社会的基本状况,概括起来四句话:一是战祸连年,百姓痛苦。在那段时间里,不知道灭了多少国,破了多少家,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二是古代封建制度的社会阶层(王、诸侯、大夫、士、庶人)渐渐从等级森严到相互融通,社会阶级逐渐消灭;三是贫富不均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富贵者瑜伽富贵,贫穷者更加困顿;四是政治黑暗,百姓愁怨。这样的社会现象,逐渐在思想界播下了革命的种子,这些革命种子发生出来,便成了老子、孔子的时代。
《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其中有一些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比如说《伐檀》《硕鼠》等,这些诗歌所描述的,就是老子所处时代的社会基本状况。老子欲从根本上寻求解决的良方,于是提出了他的哲学的核心观念——“天道”,认为“道”是万物的本源,强调道法自然。在老子看来,最理想的政治哲学,就是极端的放任无为,如果在做成一件事情的过程中,老百姓还仅以为是自然之功,没有感觉到是君主在其中发挥了作用,这就体现了政治上的“道”。
孔子的时代,是邪说暴行的时代,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也有之,社会秩序混乱,民不聊生。基于这些问题,孔子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强调整个社会要有严格的等级差别,每个等级之间都有严格的礼仪标准;人们应崇拜历史,尤其应崇拜古代先哲圣人,自己的行为也努力以古代圣人为标准;社会上的君子都是“忠恕”之人,事事由己推人,翩翩有礼,整个社会充满和谐;要重视教育,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等等。孔子的人生哲学,用一个“仁”字基本上可以概括,要人尽“仁”道,要人做一个“人”。
子夏、子游、曾子等人,是孔子之后正传的一派,他们在孔子学说的基础上突出了两大观念:一个是“孝”,一个是“礼”。“孝”的人生哲学,要人尽“孝”道,要人做一个“儿子”,这种尽管也有道理,但过于把个人埋没在家庭伦理里面了。对“礼”的认识也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的本义是宗教的仪节;进一步理解为一切习惯风俗所承认的规矩;再进一步拓展为合于义理可以做行为模范的规矩,可以随时改良变换,不限于旧俗古礼。儒家重礼乐,本是极合于宗教心理学与教育心理学的,只可惜儒家把这一种观念也推行到极端,后来竟至注意服饰拜跪、种种小节,把“礼”的真义反而失掉了。孔子死后,在两三代里竟未能出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直到孟轲、荀卿,儒家方才有两派有价值的新哲学出现。
儒家最爱提出一个极高的理想标准,作为人生的目的,但在具体的实践中只注意行为的动机,不注意行为的效果。墨子则不然,他强调事事物物都有一个用处,只有知道那事物的用处,方才可以知道它的是非善恶。因此,墨家的组织有点类似于宗教,有严格的秩序,崇尚“天的”法度,注重实用效力;强调兼爱非攻,人们应该视自己的同别人的,视别人的同自己的,一律平等,这样就不会有相争偷窃侵略等事发生;提倡“自苦为极”,节约简用,坚决排斥音乐、美术等“奢侈品”,因为它们不够实用。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墨子把“用”看的有些狭隘了,只关注当下的、眼前的实效,对长远的用处考虑的不够。古代哲学的方法论,到了墨家已经到了相当完整的地步,墨子的实用主义以及三表法(类似于现在的“三段论”),是当时极为重要的方法论。后来的墨者论“辩”的各法,比墨子更为精密,更为完全。从此以后,无论哪一派的哲学,都受这种方法论的影响。
墨家因为深信辩论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许多论证的方法,成为中国古代哲学史大放光彩的地方。庄子却认为,辩论并不一定能定是非,天下的是非,本来不是永远不变的。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因此,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所谓的“胜”不一定就是胜了,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们应该不问是非、祸福、贫富、生死等等,乐天安命,享受天道自然。中国古代的出世派哲学到了庄子这里算是完全建立起来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达观主义。但在胡适看来,庄子的这些主张也是很有问题的:“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庄子是知道进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进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为人力全无助进的效能,因此他虽说天道进化,却实在是守旧党的祖师。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
孟子认为,人的天性中就有种种善的因素,只要遵循着人性的发展,那么整个社会就会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因此每个人都应该养自己的“浩然之气”,追求道德精神的提升;统治者实行“王”道,要以德服人。荀子的观点正好和他相反,荀子认为人的天性中有恶的因素,因此家族范围内要加以引导、国家范围内要加以控制;人们生活都会互相协作,但是与对方之间注意以礼相待,这是克制个人功利主义的有效手段。孟子的性善论,促进了他的教育哲学的形成,他的教育学说有三大要点,至今仍对我们的教育观念产生影响。其一,自动的教育。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张被动的和逼迫的教育,只主张各人自动的教育。其二,养性的教育。人性既然本来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就是要使这本来的善性充分发达。其三,标准的教育。教育虽是自动的,却不可没有标准。
中国古代哲学在上述诸子的推动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这之后却中道断绝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胡适对此进行了分析,认为有四个原因:一是怀疑主义。科学与哲学发达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一种信仰知识的精神,但这种精神因为庄子一派的怀疑主义而深受打击。庄子之后,中国古代哲学的方法毫无进步,哲学自身也自然毫无进步了。二是狭义的功用主义,荀子、韩非一派的狭义的功用主义,使得学术思想不再有进步。三是专制的一尊主义,独尊儒术,让其他各家的哲学思想失去了发展的土壤;四是方士派的迷信。秦始皇“焚书坑儒”所坑杀的四百六十余人,乃是一班望星气、求仙药的方士。胡适认为,这种方士,多坑杀几百个,于当时的哲学只该有益处,不会有害处。
《中国哲学简史》
胡适/著
台海出版社 20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