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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春天的记忆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已经逐渐被遗忘,生活中数不清的烦恼和忙碌把那个春天很缓慢地排除得缥缈。尖头顶老刘的出现把那份记忆重新拾回来,庄德林2003年夏天突然间变成一个福尔摩斯或者波洛,他在回忆里一点一点把过去的时光转回,在和老刘的勾心斗角中接近凶手,在恐惧和自卑中试图把自己塑造成复仇之神。
三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张桂芬被剃掉半边头发拉到汽车上游小。的道两边到处是戴红袖标的人,汽车被这些人簇拥着缓缓而行。张桂芬站在其中一辆汽车上,她的脑袋半黑半白就像僵尸一祥丑陋和可怕。张桂芬那天并没有低头,她是几十个牛鬼蛇中唯一抬着头的人,一个女人这么不要面子在中国人眼里实属大逆不道,许多人开始扔石块或马粪打这个女人。大连的街道在那时候还没禁止畜力车通行,马屁股也没有兜粪的帆布口袋,街上的马粪和人样拥挤。张桂芬的身上脸上有湿马粪的碎末和自己的血迹。她依然没有把头低下,她很平静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胸脯随着呼吸大幅度起伏。“我想,为了你为了孩子,我要很好地活下去。"后来,张桂芬对庄德林说。那时候庄元培还活着,他们正准备搬回沈阳。
那一天庄德林去学校接儿子回家,儿子在学校受同学们的欺负,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被同学追打戏弄。庄德林看见儿子被扯破的衣服和流血的脑袋,心疼得只会搂着儿子抚摸。庄元培从不跟父亲讲自己的遭遇,每次回家之前他都尽可能找到水源把自己清新一番,他只是无法收拾扯破的衣服,更不能的掩藏脸上的伤痕。那一年庄元培十岁,他懂事早,他已经懂得替父母分担不幸,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这些了。
庄德林被游行的队伍阻住道路,他推着自行车,横梁上坐着庄元培。庄元培没有一个儿童看见热闹事之后的兴奋,相反,他惊恐万状。庄元培的—只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父亲感觉到了儿子的恐惧,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儿子渐渐安静下来。
庄德林想用身体遮住儿子的视线时已经迟了,儿子看见了汽车里的母亲。三十几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庄德林依然目瞪口呆。他根本回忆不出儿子是怎样挣脱他的手冲到汽车边去的,一切都像闪电似的没有留下痕迹。他只能记得儿子抓住汽车厢板,他的身体悬在车旁大声叫喊自己的母亲。后来庄德林就看见一个军人从厢板上伸下一条腿,庄德林已经丢下自行车奋力挤过人群靠近汽车。庄德林大声喊:"别!别踢别踢!"他拼命挤过去,人群中有几只手用力打庄德林的头和后背,庄德林不顾一切地接近儿子。
儿子还悬在汽车上,母亲依旧抬着头,她不看自己的儿子。"我担心看他一眼就会倒下,我不愿意在那些人面前倒下。"张桂芬对丈夫说。庄元培生命垂危,他躺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输液瓶悬挂在他缠了绷带的头顶上方,十岁的男孩昏迷不醒。这时候张桂芬还是没有哭。
军人用翻毛大头皮鞋踩住庄元培的手指,庄元培叫了一声,皮鞋抬起来庄元培就摔倒在街道上。汽车继续朝前行驶,车上的声音喇叭喊着打倒打倒之类的口号。庄德林抱起儿子,儿子的后脑勺磕在石块铺成的路面上,一缕鲜血从油黑的头发间流出来,庄元培身体软绵绵地的,他闭着眼睛。
庄德林一边低声呼唤儿子,一边抱着儿子跑向最邻近的医院。那一段时间,庄德林还顾不上去想那个军人。儿子活过来之后留下了后遗症,他经常在受到惊吓或者情绪波动时抽风,每次抽风小元培都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在正常的日子里,元培非常听话懂事。
1968年夏天,庄德林携妻儿到沈阳的第十五天,元培就死了。元培独自一人去北陵,他在青年湖边玩耍的时候突然犯了病,落进青年湖淹死了。湖边的人们犹豫了片刻,有人跳下去救这个孩子, 他们捞出的是一具尸体。
张桂芬一直坚强,但这一次张桂芬没能挺住,她有些精神失常,张桂芬认为是自己给儿子带来不幸。张桂芬在1968年至1970年之间自杀过两次,但被及时发现并且抢救回来。
穿大头皮鞋的军人就是在学院支左的军宣队,军代表并不知道那个孩子差一点摔死,后来他知道孩子落下了后遗症,但军代表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否则,他不会见到庄德林时根本不提这件事。
或许他早就忘了。
军代表在学院只呆了一个半月就回部队了。庄德林有许多次碰见军代表,每一次都想让军代表知道他对一个孩子犯下的罪行.,但每一次庄德林都在军代表威严的注视下,低下头惶惶离去。
庄德林认为自己连兔子都不如,兔子还会咬人呢。三十几年后,庄德林决心做一回咬人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