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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春天还没有过去,我们学校的农场就开始挖菜窖了。
那时候每个学校差不多都有属于自己的农场,农场每年和各个生产队一样要种粮种菜。说实话那些粮食和菜除了劳动的学生吃,再就是农场职工吃和拿,其余的大概都是给学校领导福利了。
我的家乡土质不是很好,沙土地和粘碱土混合在一起,经常是上边一层几十厘米粘土下边跟着就是沙土。这种土地在当年的备战备荒深挖洞中不太适用,挖地道和建地下工程经常塌方。
我要说的这件事情就和土质有关。
当时我带初中二年的一个班级,这个年级总共有8个班级。我这个班级是工人子弟为主,所以干活比较厉害。那天我们班级给年级组长杜老师派出去挖水渠,水渠划定的线路上基本都是粘土,挖起来比较麻烦。杜老师当时也带一个班级,他的班挖菜窖。
那年头学生好坏不怎么看学习,主要是看劳动和体育。我这个班劳动最厉害,开运动会也总是第一,于是就得了模范班的奖状。为了这张奖状,学生们还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许多年后我再看到这张照片,才发现那会儿我也是褶子哄哄的,看上去就像50岁的小老头。
我们挖水渠的时候累得够呛,但学生们争强好胜,干到下午基本就把一天的任务完成了。我让学生们歇着,自己也坐在水渠边上。那会儿我还不会抽烟,看见几个男生偷着抽烟就假装没有看见。我的学生非常淘气,除了我基本谁的话也不听。他们甚至敢把女老师的黑板擦藏到黑板顶上,看着女老师踮着脚尖够不着,嗷嗷地起哄。这些家伙还干过这种事情:他们把正对讲台的天花板揭开,当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就把锯末子推下来。可以想象是什么结果。
我经常要给老师们赔礼道歉,然后再去学生家里家访。大概是因为我很少跟学生家长汇报学生的劣迹,我的学生一点点就开始听话,至少在课堂上不再祸害女教师了。
我坐在水渠边上和几个学生闲说话,学生中有一个是我后来相处过的女朋友。她妈妈和我妈妈关系非常好,我和她从小就关系更好。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两家大人都说我们天生的一对。她那时个子比我高,当然后来还是比我高。她人长得很好看,搁现代标准衡量也属于很漂亮的那种。她一笑眼睛就弯弯着,牙齿白得闪光。我一直比较喜欢香港明星周海媚,就是因为她笑的时候眼睛也弯弯。在家里的时候她叫我二哥,到了学校就叫老师。
她单独和我遇着的时候,就说:“老师来~~~~了?”
我说:“来了。”
她说:“嗤——看把你美的!”
我四下看看,说:“你小声点!给人听见怎么办?”
她四下看看,说:“没有人啊。看把你吓的!”这时候她就笑起来,眼睛弯弯着,笑得我脸马上就热辣辣的心乱跳。
后来我们没有终成眷属,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经常当着她的面说她妈妈怎么怎么能骂人,怎么怎么没有修养。后来我再去找她,她说:“二哥,我还是跟你叫二哥吧。我不能跟你处对象了。
我说:“为什么呀?”
她说:“你瞧不起我妈,还能瞧得起我吗?”
她嫁给了我的一个同学,她也一直叫我二哥。我们曾经想约会一次,但后来没有约成。她说了一句话,我们就没有干什么过格的事。
她说:“其实......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再后来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了,我经年累月乱跑,她老老实实在家里相夫教子。
1975年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和她还有别的几个学生说话,一班的张老师急急忙忙走过来。他离我很远就喊我过去,我连忙过去。
张老师说:“出事情啦!”他一边说还一边哆嗦,脸上的汗水一直在流。
我问:“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张老师说:“杜老师班上的学生给塌方埋起来了。”
我说过我们家乡那一带的土质不行,学生们挖菜窖的时候突然就塌方了。如果正常塌方估计也不会出大事情,几下子就可以把人扒出来。但农场的这个菜窖刚好选择在一个小山丘下边,坍方的时候连同山坡一起塌下来,几个学生一下就没了影子。
一阵慌乱之后就开始挖人,杜老师一边指挥挖人一边让班长点名,总共埋了5个人。
很快就挖出了三个,过了一会又挖出来一个。这几个学生都没有太大的危险,就是吓了够呛,两个女生哇哇哭,男生没有哭,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时候杜老师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一边挖一边嘶哑着喊:“李晓红!李晓红!”
大家的心都揪起来,二十几分钟还没有挖着人,还能有救吗?
李晓红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大家把她从土里扒出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停止呼吸,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了。
同学们都哭,老师也哭。只有副校长没有哭,他吆喝着让大家快点收拾东西,立马回城。
后来呢?后来县里追认李晓红为革命烈士,她的坟墓就建立在烈士陵园一进门的地方,用水泥砌成的墓穴和水泥墓碑。全县城的学生为她送葬,教育局和县里还号召大家向李晓红学习。
杜老师的年级组长给撤了,他从那以后见了谁都咧着嘴巴笑,细高个子很快就驼了下去。
杜老师在1985年的开春的时候去世了,那一年他43岁。留下一个女儿,他妻子是南方人,杜老师去世后她就带着女儿回南方了。
杜老师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回家乡去采访一个什么人。
一天早晨我离开招待所散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来到了烈士陵园。我走进去就看见了李晓红的坟墓和墓碑,我看见她的坟墓不知被什么动物挖开了两个碗口大小的洞,洞口一带很光滑,估计时间不会很短了。
我在李晓红的坟墓前坐了很长时间,那会儿的感觉很奇怪,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临走前我找了几块砖头把那两个洞口堵上,又把坟墓四周的草拔干净。
我没有哭,那是因为我不难过。当然也没有笑,因为我也并不高兴。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我的妹妹正坐在沙发上等我,就是那个跟我叫二哥还差一点嫁给我的那个姑娘。
她说:“一大早你跑哪里去了?”
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叫李晓红的女学生吗?”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她的坟已经给什么东西快挖开了。”
“二哥......你不是想......”
我点头。
她说:“行!我找人弄些水泥,我们一起去......”
那以后已经过去快20年了吧?这中间我还回家乡两次,但再没有去过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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