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老汉的人都知道老汉最心爱的藏獒就煤球。

    它在28天的时候和我们成为伙伴，养活它比养个孩子还要麻烦。无论如何它还是长大了，它还成了最好的保镖。有它在老燕身边，我从来不必担心老燕的安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煤球自己就抵得上三四个壮汉保镖。我讲过藏獒最特殊的品质是除了养它长大的主人，其他人一概视为敌人或者嫌疑人。煤球在这一点上是无可挑剔的，除了我和老燕，其他人就算是和它相处上一年，它照样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你——在它认为你威胁到主人或者主人财产的时候。

    煤球长得没有我预想的那么高大，原因是它一直生活在沈阳的屋子里：不敢带它出去遛弯，不敢带它出去晒太阳，于是煤球就无法像它父亲的那样高大。也是因为这个，我才下决心到云南的山里，我的獒们因此享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最干净的阳光。

    小獒们一天天长大了，我知道它们的身高和体重最终要超过煤球。我甚至想到了终会有那么一天，小公獒们会挑战煤球的领袖地位。我期盼这一天，我忧虑这一天，我不知道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对煤球意味着什么，说到底我不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煤球从巴掌大几百克长到齐膝高一百多斤，它就像我眼看着成长的孩子。它生病的时候只有我才可能哄着它吃药：煤球只信任我一个人。从我的愿望来说，我希望煤球永远是这群獒中的领袖。我清楚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但愿望是一种感情。

    在我的獒中间，我最瞧不上眼的博士。给它起一个如此有学问的名字就证明我对他的态度：我讨厌人类中间的博士或者这个士那个授的品种，我一直认为这个种类里杂碎多于纯粹。从识辨狗的角度说，就是血统里有品性方面的问题。博士在獒中就最坏，它每次喝完水就跳进水盘，或者把水盆踏翻，或者在水盆里洗脚；它咬人的时候也比较卑鄙：偷偷摸摸突然上去就一口。煤球攻击的时候都是迎面而上的，即便是小卢克也是迎面而上的。我曾经想把博士送人或者卖掉，但老燕说不可以不可以的。她说博士现在还小呢，它长大一点儿就会变样的。

    我并不相信老燕的预告，但也不想她为失去博士伤心。她这个人只能养狗不能卖狗——只要是她养大的狗，不论品种不论好孬，一概舍不得给人。卖给别人，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獒们血统越纯正，夭折的可能性也越大。我们的獒就夭折了很多只，每次都尽力去治疗，但不治而亡的獒还是有六七只。小獒临死前的举止和人类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差不多，一旦那只生病的小獒突然不肯睡觉，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主人，它几乎都挺不过这个夜晚。那种情形你很难忘，于是也给我留下后遗症：健康的獒那样看着我，我的心马上就提起来。我明明知道它没事儿，但还是紧张。

    博士知道我不喜欢它，见了我就夹着尾巴溜边儿。它也经常试图亲近我，我也努力做出喜欢它的样子。我没法子改掉它踏水盆的恶习，也没法子改变它偷袭的作战思想。我很难喜欢它，几乎所有的獒都享受过和主人同室而眠的快乐，唯独博士没有：我看见它贼溜溜的样子就来气。

    不管我是否喜欢，博士和所有的小獒们都在一天天长大。

    博士作为一只雄性虎头獒，它的头还没有煤球那样漂亮，但身高已经超过了煤球。只是它的脸上没有煤球的那种威严，看上去始终是贼头贼脑的。

    这天上午我听见楼上的獒群骚动起来，激烈的扑打声伴随着尖叫和声。我知道它们之中的两个正在打架，我连忙跑出来。在楼梯口我站住，我想知道今天是哪个赢了。

    我看见博士骑着一只黑色的獒，博士身体膨胀的厉害，看上去比以往要高大很多。这时候博士回头看见了我，它立刻返身跑到楼顶。
    那只被它骑在身下的獒站起来——

    是煤球！

    它看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跑上了楼顶，就像偷东西被发现之后的孩子。

    我站在楼梯口，那个瞬间我脑袋里很空白，两腿有些发软。

    我慢慢地恢复过来，想到这可能是因为楼道狭窄，煤球一个疏忽就被博士占了上风。我愿意卢克或者高原中的任何一只打败煤球，就是不想看见博士打败煤球。问题是高原和卢克都更小，它们要战胜煤球至少还需要几个月的等待。

    这天下午博士和煤球又打了一架，煤球又输了。它被博士骑在身下，它试图翻身但被博士牢牢地骑着。博士浑身的毛都竖立着，看上去像一只小狮子。看见我，博士马上放开煤球跑了。煤球这一次没有看我，他爬起身也飞跑上楼顶，进了它的房子就不出来了。我叫它，它也没有出来。没脸见我？我不知道......

    对于势必要发生的事情，我总是有所准备的。我说的准备主要是指内心情感层面，这种准备或许有些好处，比如说悲剧产生在你的预感中，比如成功产生在你的意料中，你有了足够的内心准备，一般说来就不会出现大悲大喜的情形，这种状态有助于你做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至少不会成为中了举人的范进或者那个终日念叨阿毛的祥林嫂。

    但无论怎么想，我都很难接受煤球被博士打败的事实。博士还不到一岁呢，煤球可是大小伙子了。煤球长得的确不够大，它本可以长得和博士一样高大健壮。这怪不得它，怪只能怪我们一直把它养在都市里。这样说已经很祥林嫂了，不说也罢。

    自从博士打败了煤球之后，它就成了獒群的领袖。煤球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呆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但看护家园的责任心丝毫未减。这也是煤球始终让我喜爱的根本原因，它的忠诚不因任何事情发生改变。其它小獒把恭敬都给了博士，对待煤球基本上就是做做恭敬的表面文章：给它舔一下嘴巴然后转身离开。以往可不是这样，看见煤球的时候所有小獒都蜂拥而上给它献殷勤。

    我不想煤球因为失去领袖地位而产生自卑感，就让它住在我们所在的那一层。它在獒中的形象和地位都变了，但在我眼里它始终还是最好的獒。

    我期待高原和卢克快点长大，按照我的经验，高原和卢克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战胜博士。

    我可不介意谁做领袖，除了博士。话说回来，领袖地位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获得，我改变不了这个基本规则。在这件事情上，潜规则行不通。

    老燕指控我搞种族歧视也就罢了，同种族了，又搞任狗唯亲。

    我说我承认，有那么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