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牛似乎都不怎么怕狗，每见到狗，头牛就要率先发起进攻。其它牛一声不响跟在头牛后边，那阵势即便狼也害怕。狼的确害怕牛，尤其害怕群牛中的头牛。听故事可以不那么当真，但老燕小时候被自家大黑牛救了一命的确是真的。那时候她刚刚五六岁，上山放牛的时候就遇到了一只狼。她以为是一只狗，还招呼那狗过来。大黑牛可不那么友好，它一直把小姑娘挡在自己的肚子底下，瞪着大眼珠子跟那狼对视。后来狼走掉了，回家后跟她爷爷汇报，爷爷摸着她的脑袋说：“憨娃噶！那是一只狼哈！”
    十回有十回，狗都是落荒而逃。我知道这个，所以每次带煤球上山遇到牛群，总是老远就绕开，实在绕不开就躲到沟沟里去。牛们在这种情况下就在放牛人的吆喝声里大摇大摆走过，还能听见放牛人嘻嘻哈哈的询问：“啥样狗哈？大得很呢！”我只能忍着，笑着回答：“土狗哈！”我可不想说什么藏獒，免得给人笑话。
    我进山几次都没有见到狼，当地人说深山里才有，言外之意是说我这不是进山。村里人对我的爬山能力很轻视，所以几乎没有谁愿意陪着我进山。我只能在村子周遭的小山上转转，好在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我只是想锻炼锻炼，并不想做登山家。
    立冬之前这里突然下了一天的细雨，我问村里人是不是还能捡到蘑菇。他们说没得啦没得啦，早就没得啦。我不太死心，跟老燕说：“你不是说下雨后上山就能捡到蘑菇吗？不是刚刚下了雨吗？”
    她说：“季节不对啦，蘑菇不生长了。”
    我说我们上山看看，我觉得还能有。
    我们就上山了，当然还要把煤球带上。
    我之所以认为还有蘑菇，主要是根据气温。虽然季节接近了冬天，但气温还不算低。蘑菇生长的两个条件似乎还都具备，值得试试。
    果然有蘑菇。
    老燕高兴坏了，说：“这可是今年最后一点蘑菇啦！你运气好！”
    老燕在林子里捡蘑菇，我在树林边带着煤球走来走去假装给她站岗巡逻。不是老汉装奴隶主，是因为老汉的眼神不行，根本看不见草丛里藏着的小蘑菇。
    走了一会我就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这时候我听见老燕喊我快点躲开，她喊：“牛群上来了，快带煤球躲开！牛会顶你们！”
    我站起来时就看见一头牛正朝着我这里攀上来，它身后跟着一群牛，它们一声不响离我已经很近了。老燕大声方言，我猜她是让放牛的叫住他的牛。放牛的也大声方言，但牛们还是在头牛的带领下朝我和煤球冲过来。
    后来我知道放牛的跟老燕喊着说牛现在不听他的了，它们就是要顶你们的狗。他大喊叫我们快点跑，但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我认为他故意要看我和煤球的笑话。
    但那时候顾不得生气了，我拉着煤球往山顶上退。煤球似乎不肯退，它用力挣链子，脑袋始终对着那头稳健逼近的头牛。我一边吆喝煤球跟我退，一边四下张望寻找退路。山上生满了树和很高的野草，山民踩出的小路只有到了跟前才能看清。以我的眼神，基本就是瞎窜，跟头把式赶哪儿是哪了。

    我们很快退到了山顶，那牛依旧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它的沉默的确让人想叫喊救命，好在我只顾了找路，根本没机会叫。我还没有吓破胆，能听见老燕喊叫的内容可为证：她喊我快点躲进树丛，她喊：“树丛牛进不去！”
    我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办可以第二次证明我还没吓破胆：我不认为树丛里安全，我觉得树丛不是铁栅栏，头牛或者犄角顶或者蹄子刨，我们都属于自钻牢笼死定了。我还想到实在不行我就松开煤球，它至少比黄牛跑得快。我感觉自己还不至于被牛顶了，我想我还有能力躲开。
    我们又开始往山下退。
    煤球始终在跟我拔河，它就是不想退。很奇怪的是它始终没有叫过，就那样被我拉着倒退。我看不见它的眼睛和表情，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快点跟我跑。那会儿我还有闲心想到在屋子里养大的藏獒也宠物了，它大概还好奇这头牛在干什么，根本不清楚人家是想要它的命。
    往下退要狼狈得多，我基本上是连滚带爬。煤球怎么随我下来的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反正每次我正了身体时，都看见它脸对着那头牛，菊花尾巴也始终圈在背上。
    我们退到山腰的小平台上，这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看见放牛人站在平台下的一块梯田上，对着我说那些听不懂的话。
    我连忙说：“你快点叫住你的牛！我要放狗啦！”
    他又说了几句什么，我听不懂，但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他一定是在说我很可笑之类的话。
    这时候头牛也追赶到了平台上，它身后还有牛跟过来。煤球还在跟我拔河，它被链子拉着，画着半圆面对着头牛。头牛也对着煤球，它半低着脑袋，两只角很扎眼地伸着。其它牛站在比较远的山坡上朝这边看，我担心它们看准了机会一拥而上。
    我顾不得和放牛人说话了，我打算放开煤球让它脱险。
    这时候发生了谁也没想到的一幕。
    头牛突然转身就跑，它几乎是慌不择路，转瞬间就消失在树林里。其它牛也跟着头牛跑掉了，它们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我正愣着的时候，煤球已经转过身对着放牛人冲过去。我拉紧链子，它挣着还要上去。
    放牛人突然挥鞭子抽了煤球一下，煤球又跳起来扑过去。我被放牛人的举动激怒了，我放松手里的链子，煤球直扑放牛人。它即将扑住放牛人的时候，我又拉紧链子。
    我骂：“拉瘟的你打我的狗！”
    煤球在半空中被我拉住，它落下来又跳起。放牛人似乎一下子醒过神来，连滚带爬跑了。煤球闷雷似的叫起来，这时是它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头一次叫唤，它因为不能抓住那个打他的人而生气。
    放牛人朝老燕捡蘑菇的地方逃过去，我听见他和老燕叽里哇啦说什么。
    四周都安静下来，我坐在平台上感觉自己快虚脱了。煤球坐在我身边，我仔细看看它，它抬起大脑袋看看我，然后拿鼻子拱拱我的下巴。我突然回想起在整个过程中煤球始终没有让我直接面对那头牛，它始终处在我和牛之间并且一直面对着牛。我猜它不叫是因为它不害怕，它需要集中精力根本没打算用叫声去威胁对方。我还回想起它扑向放牛人的那个瞬间，根本就不像一只狗而是小型号豹子。此刻它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它很专注地寻找女主人的痕迹，它站起来时，顺着它看去的方向，我看见老燕从树林一角转出来。
    老燕说吓死我啦吓死我啦。她说我看着牛追你们干着急！她说我以为你们跑不掉了！她说那牛怎么突然发疯似的跑掉了？她说放牛人也是他们村的，他一边跑一边跟老燕解释说那牛直奔狗过去，他也叫不住；但他不明白那牛怎么会怕狗？他骂：“拉瘟的（牛）要去惹，惹就惹哈，怎么还跑掉啦！害得我差点儿给那大狗吃了！”
    此后的几天我们再没有见过他去那里放牛，我每次遇到牛群还是尽量远点躲开。但我知道现在我不是为了煤球的安全躲避，而是为了放牛人和牛的安全躲避。
    放牛人照例笑话我的狗，“小心牛噶！好大的狗！”
    我也笑着回答：“是啦是啦！土狗哈！”

配发几张照片：

当地人把这种蘑菇叫做小黑蘑或者小灰蘑，不很多见。味道很鲜美，口感也不错：嫩、脆、滑。

不是狗累了，是老汉累了。

 

右边数第二座山就是有蘑菇的。

 

人们就这样采蘑菇。

 

蘑菇都这样藏在草丛里，是不是不太好找？

 

不知道是不是这头牛。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有点不知所云，老了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