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九九二年的夏天知道有一种带水果味道的橡皮，从那之后我一直使用这种橡皮。一九九三年春天，我把刚买来的橡皮递给一个二十岁的人，说：“快闻闻有什么味？”
    她躲开橡皮，说：“香味儿。”停了一会又说：“这种橡皮从小就用，换着样儿用的。叫香橡皮．”

    我犯了错误：把一个二十岁的人当成三十多岁的人看了，而且当成三十多岁的穷人看了。香橡皮对我来说相当新奇，童年时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使用过链霉素注射粉的人肯定能记起那种小瓶子，瓶口上有一只土黄色或者粉红色的胶皮盖。有一些孩子用胶皮瓶盖当橡皮用，我就主要用胶皮盖当橡皮。那大约是一九六六年和此后的一段时间，上了中学，主要用钢笔，那时候最昂贵的橡皮很柔软，五分钱，买不起。

    有些尴尬地把香橡皮从姑娘鼻子前收回来，实实在在意识到自己像是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有故事说：乡下佬在城里看见电线杆，惊奇到：“天啊！好大的胡琴！”我呢？举着橡皮问：“什么味？”

    生活是不能比较的，父辈人觉得后人长在蜜罐里，所以有“忆苦思甜”、“吃忆苦饭”，然后便是全中国都穿同一种衣服都发粮票肉票豆腐票。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忆苦思甜”就是“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潜台辞是：“已经不错了，还想怎么？”于是，人们不敢言进取，更不敢言享乐，大家一起受穷还要解放全世界人民。

    现在不同，谁用过去的苦难忠告别人，这种人肯定有点不识时务。人们比较的对象已经由时间转为空间，人们更愿意比较同一星球另外一半的生活。比较的结果显而易见，中国的太阳和月亮都有点不热不圆。这算不上崇洋媚外，实事求是应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的想法是：生活依然不能比较。

    曾经读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工作》。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讲：年轻人必须知道，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

    幸福的意义全部包含在艰辛不懈的工作中。

    这是对生活的一种非常实际的理解，和绝大部分中国人对幸福的理解相去甚远。

    我很喜欢他的想法。

    文化人可以从香橡皮和胶皮盖中寻找出许多意义，但所有意义都与人的现实生活无关。两种橡皮只标志了两个人拥有了不同的时间和生活，它只对个人有价值。同样，西方人和东方人的生活也只对他们的生命个体有价值，任何比较都不能改变各自的状态。中国古训：“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眼睛盯着过去或者瞄着未来不如看住自己的现实。为香橡皮奋斗为胶皮盖奋斗都不影响你活着的质量。状态的不同或者占有的不同都是一个生命过程中值得夸耀的部分，它都会使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有很实在的快乐和骄傲。

    比如说：二十岁的少女说：“这种橡皮从小就用，换着样用。”

    四十岁的男人说：“胶皮盖可以当橡皮。”

    你和她拥有各自年轻的历史，都挺好的。如果这段历史能呈现出某种与众不同，就更好。但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被规定的生活里，只能想象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应该说这也不算很差——人总要想象和梦想，这可以让人身心相对健康。唯一不能要的是看低了别人的生活，这会使人产生自我误会。误会了别人比较容易解决：彼此可以躲避或者对抗；误会了自己，麻烦大了......
    但愿和爱情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