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时代 (3)
(2008-10-23 23: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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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短篇小说 |
过去跟莫妮卡在电话里打情骂俏,聊着聊着下边就会有感觉,老二这家伙很怪,像条狗,一听要带它出去玩儿,马上高兴地摇尾巴。可这次没有,这条狗像睡着了一样静悄悄地。我觉出有些不对,可没太介意。为营造良好的幽会气氛,我特意请莫妮卡到我家附近的‘俄国茶室’共进晚餐。这家馆子十分有名,坐落在曼哈顿五十七街上的‘卡内基音乐厅’东侧,是很多明星及政要的最爱。我喜欢它的开胃菜‘脆皮番茄’,还有主菜‘樱桃酱烤羊腿’,都是典型的俄式风格。如果赶得巧,还能听到有人用手风琴拉着各式俄罗斯民歌,浪漫欲滴。
那一夜刻骨铭心地黑暗,完全可以和股市的黑色星期五或黑色星期一相提并论。莫妮卡带来一打保险套,要与我展开一场诸葛亮六月渡泸,七擒七纵的疯狂拉锯战。可无论她怎么弄我怎么弄,热水呀冷水呀,想到的招数都用尽了,下边的家伙就是不听使唤,坚决拒绝工作。长夜将尽,窗帘的色泽开始温润起来。我彻底震惊了,绝望得如醉如痴,深深陷入百思不解的懊恼与困惑。这纯粹是一种背叛,一场‘奥赛罗’式的阴谋诡计。明明长在我身上的部件,却完全不跟我同心同德协同作战,在我脆弱的时刻抛弃了我。我用陌生的眼神注视着它,觉得它正伸出一双翅膀,像一枚狡猾的蝙蝠,若即若离飞出我的躯体。我突然意识到,貌似强大仪表堂堂的躯体,不过是块傀儡般的橡皮图章,而真正的主宰则另有所属,它高兴时陪你玩儿,反之则完全不理睬你,毫无顾忌地展现它无上的权威和固执个性。这是种近乎神圣的遥远,越遥远的东西越神圣,让人产生膜拜的冲动。我想到赛梦甚至渴望立即见到她,她生命里的生命如果真地存在,也许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如假包换的铁证。男人女人的最大区别是男人有两种死亡,一种是电影里生活中常见的,被枪击中或罹患绝症,啊地一声倒地,这并不可怕,因为一切结束了,既无享乐也没折磨。而后一种是人死了命尚在,没有性的定位不知是男是女,这样的存在让人如何面对呢?我开始恐惧,大口喘着气,惊魂动魄地体尝一种被吸干抽净的轻渺,感觉肉体在一丝丝收缩,最后变成一张薄纸,随莫妮卡的轻叹飘落床下。
清早的阳光被窗帘逼迫成窄窄的一片,停留在莫妮卡光滑白净的背上。只有当她背对我时我才敢看她。她身上所有性感的一切,下巴,乳房,还有充满弹性的腹部,从未像眼下这样让我深感重负。我们默默无言,我发现无言的时刻是最不安静的,甚至是格外吵闹的,所有平时听不见的,连光线的洒落几乎都发出噪杂的声响令人不靖。彼得,发生什么了?莫妮卡边问边转过身,她关注的眼神既真诚又庄严,像两颗长长的钉子向我钉来,令人来不及躲避。没发生什么。我随口说。
那是为什么,彼得?
也许太累了吧。
要不要渡个假,咱们走得远一点儿?
倒是好主意,不过最近太忙……
莫妮卡离开时,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和头发叫我不要紧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还说她会去买些西雅图的生蚝,她妈常给她爸做这个吃。她妈说,这东西就像枪药,砰地一声就炸起来。我无可奈何地傻笑,心说你父亲多大年纪,我居然也进入吃枪药行列了。我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敏感脆弱,好话坏话都无法承受,恨不得独自躲起来,像哈里波特那样走在伦敦火车站的月台上,朝一扇墙纵身一跃就逃离尘世。我想到赛梦,思路像一块磁铁,死死吸附在她身上,暝瞑间甚至可以感到她身体的温度和皮肤的弹性,崩崩崩带着生命的搏动。我抓起电话拨通她的号码,电话里的录音却说,该号码已取消,没进一步消息。我像一碗放得太久的中国羹汤,里面的勾芡散尽,泄成一汪惊魂未定的混水,对天发呆。
时光变得毫无意义,应该说生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我不愿去想肚脐以下的事,就当那部分从未存在,就当我是飘飘飘飘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飘回这间睡觉的屋子。我跑到另一个城市看过专科医生,他纷纷扬扬讲了一大通,表意识,潜意识,表意识是社会的,潜意识是本能的。尽管这些道理我不全懂,但都再次帮我确认,我拥有的不过是一层躯壳,真正的主宰在形乎之上,既不可望也不可及,社会的永远服从本能的,就像理性最终听命于情感一样。医生给我开了药,他特别介绍了一种新产品,二十分钟生效,一次管十六小时。他拍拍我的肩,说了句话让我绝望,‘吃些西雅图生蚝,据说这玩意儿管用。’苍天呐,早知你也这么说我还专程跑到这儿来干嘛,把莫妮卡请进门不就齐了。
没想到我还未请,莫妮卡竟自己搬到我家。几个月后一天清晨,莫妮卡拉个大箱子敲我的门,说她彻底跟房东闹翻了,这个王八蛋房东,一次要涨我六百块房租,说什么物业在涨,油价在涨,地产税在涨,就他工资不涨,废话,你工资不涨关我屁事儿,有本事抢银行去呀,完全超过法律规定的百分比嘛,我一气之下搬出来,在你这儿凑合几天,找到房子就走。说着她打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件挂进我的壁柜,五颜六色云蒸霞蔚,呼一下把房间点亮。你知道,我……,我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愿再经历那个黑暗之夜,已经轻渺得像张纸了,再来一次我怕化作轻烟飞走。我想起医生给我的十六小时,从未试过,连忙悄悄吞下一片,以跳大神儿般的心情等待奇迹发生。哦,谢天谢地,没到晚上,我怕太晚了力度不够,就把该做的赶紧做了。莫妮卡的女高音响彻入云,我怀疑她选错职业,如学歌剧,《茶花女》的历史必将改写。她抱紧我说,娶我吧,我们结婚吧。我只当这是床笫絮语不能当真,以前她也说过吗,记不清了。可我从未想过,此刻更不愿想这个问题。我怎能怀着十六小时的秘密谈婚论嫁,更不能告诉她我并不十分享受,十六小时可以完成动作,却无法还我狂热。何况还有赛梦的事,赛梦又在哪儿呢?
日子像一轴毫无才气的都市画卷缓缓铺开,生命似河流上的漂浮物被时间裹挟着前行。莫妮卡看来不急于找房,那天还说要分担我的一半房租,说以后咱就这样,你一半我一半。我说算了,你不在找房吗?她瞪大眼睛,找个屁呀,那天你说什么来着,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帐?我说了吗?说了说了,就你说的,你这个坏家伙,彼得,我真觉得你很王八蛋呀。边说边扑上来把我压在床上,让我把那天的话重复一遍。我重复一遍她说不够,又一遍还说不够。那你要怎样?我无可奈何地问道。我要你用中文写‘爱上一个王八蛋’。为什么?我要把这几个字纹在我的,你的哪儿?晚上告诉你。她趴在我耳边窃语。不行,今天不行,就吃你的西雅图生蚝吃的,我拉好几天肚子了。真的吗?真的。中国有句老话,好汉经不起三泡稀。什么意思?就是说再壮的汉子也经不起拉肚子。这样啊,我爸怎么从来不拉肚子?我望着她纯净的目光心绪纷纭。房事我总是能拖就拖,维持一个虚假比启动它艰难万倍,就像维持一个政权比建立它更难。可同时我已开始习惯了莫妮卡蓝天白云的性格,她带给我生气,生活从平面升腾为立体,变得不再飘飘飘地虚怀空荡。也许我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家庭。我望着莫妮卡默默无言。
几天后的上午,我正在办公室查对文字。这又是小麦克李文的活儿,他昨天抱着卷宗找我,红着脸说,彼得,帮我把把关吧,再让老爷子抓到就惨了。我接过文件,行,放心吧。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遛烟儿跑开。这小子不笨,但未必是干律师的料。他应该是艺术家,内心敏感细腻,富于同情心。上次来我家作客,墙上挂着我父亲和他同父异母大哥的合影。这张发黄的照片是我家传家之物,我父亲大哥比他年长很多,早已过世。小麦克李文对着照片左瞧右看,最后犹豫着说,这个人右手好像少了根手指。我大吃一惊,没错,我父亲大哥,我叫他大爷,右手的确少了根食指,可我并不知道从这张照片上能看出来,赶忙仔细观察,才发现必须非常认真才能看出来。为什么?小麦克李文问道。听老一辈讲,我随口解释着,二战时日本侵略中国,全家推着独轮车逃难。半路过一条河,车轴突然断了,后面是日本追兵,四下是水又找不到东西替代。我大爷就把手指头伸进去大喊走走,车到了对岸,他指头没了。这故事我听过千遍万遍早已司空见惯,可一扭头儿,发现小麦克李文已热泪盈眶。打那儿以后,我再没把他的事儿当成份外之物。
就在替小麦克李文审文件之际,秘书送来一信。信封上的字是手写体,没有发信人地址。我立即拆开,一张照片滑落地下,背面朝上,白底兰字写着‘这是小王彼得,你肯定想知道他的模样。赛梦。’我俯身捡起,边捡边读,血轰地一下涌上脸庞。当我翻过来看正面,只觉心跳骤然停止,整个世界变成一块雕塑,连空气都凝成结晶,只需一碰就会霹雳啪拉散落一地。这是个出生不久的男童,除肤色略显深许,其余几乎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也有张出生不久的照片,与这张难分彼此,连前额上一小块红迹,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看似相同。我惊讶得喘不上气,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往喉咙上喷发,‘这是我儿子,这个小兔崽子绝对他妈的是我儿子。’送信的秘书走出去又迟疑地转回来,彼得,你说什么?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秘书又带上门,不知为何,我的泪水唰地奔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拼命哭恣意地哭,哭得天昏地暗莺歌燕舞,整个世界为之旋转,跳起激情无限的大探戈。就在这时,猛觉得下身像过电似地一阵发热,那热流不是一丝丝蔓延,而像泼水一样哗地铺开,紧跟着关键部位仿佛有无数小蚂蚁爬过,一阵轻松自如,啪地扬起风帆傲然挺立。我吓懵了,用手攥住它不知如何是好。我拼命做深呼吸让自己放松,可这家伙就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一付打死不说的横蛮气概。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迷惑得兴奋,兴奋得迷惑,抓起电话拨赛梦的号码,可还是那个电话录音,此号码已取消,无进一步消息。